博山,我的故乡,那特有的五彩斑斓、亦真亦幻的琉璃,是伴随我长大的童年梦境。
我的家在北坦前街,距离博山美术琉璃厂不过一箭之遥。前街的早晨,赶去上班的人们在我家门前来来往往,我一个小孩都认得出哪个是琉璃厂的炉匠。炉匠们都挎一个篮子,篮子里必有一壶酒、一碟肉和一份干粮。这份有酒有肉的午餐旁,是一小堆琉璃玩意儿。有时候,不定哪个炉匠,看见我们这些小屁孩,会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小料兽或小花球递给我们,我们最想得到的是小花球,得之在手都会兴奋得又喊又叫又跑又跳,因为小花球是我们“打蛋蛋”(博山话念dai)的玩具,当然是多多益善啦!那辛劳又善良的炉匠,他们为什么要送我们惊喜呢?现在回想:他们站住脚瞧我们欢呼雀跃,抬起脚时,带一份童真的快乐开始一天的劳作。
西冶街、北坦、大辛庄一带的小男孩,身上都装着半口袋花球、瓜球、水晶球等小琉璃蛋,随时随地就玩起来。两个孩子能玩,一群孩子也能玩,地上跺个小坑,划条线,就开始“吊江”,谁先把蛋蛋弹进坑里,谁就获得在坑边弹射对手蛋蛋的机会,弹中了就赢取那个蛋蛋。有赢头就有瘾头,小男孩对“打蛋蛋”百玩不厌,人人都有几十上百个蛋蛋,口袋里成天装着,走起路来晃啷晃啷地响,响出小顽童的得意来。再大一点,玩琉璃的我们知道去瞧炉匠们怎么做琉璃了,行话“做炉”。嚯!炉火中一个个面团似的琉璃坯,炉火前一张张关公般彤红的脸……原来,琥珀玛瑙般美轮美奂的琉璃是这样做成的,难怪炉匠们要喝酒吃肉犒劳自己呢,真的不容易!
谁能想到呢,全国独一无二的美术琉璃厂也会破产,它于2003年走到尽头。颇具意味的是,外行哀惋叹息,内行看到时机。没多久,一家家个体琉璃坊、琉璃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炉匠们没了束缚,自己咋想就咋干,痛并快乐着。更为可喜的是,新一代琉璃艺术家也如春笋一般自由自在地成长起来。
中国首届玻璃(琉璃)艺术大师徐月柱
大概是十六七年前吧,一天,胡钦宜、李伟他们来张店看我,他们是1983年我作为班主任送的毕业班的学生。胡钦宜活泼开朗,在班上是个不笑不说话的女孩,这次一见面,她就捧出一对琉璃大公鸡。我说:你们来玩玩很好,花钱买东西就不好了。钦宜说:“老师,不是买的,是我那一口子做的。”雄鸡昂首翘尾,振翅欲飞,煞是可人。我是喜欢鸡的,我属鸡,何况这么栩栩如生的大公鸡!
徐月柱的琉璃小品
后来,我们夫妻退了休,随着孩子长住外地,但师生情谊不曾中断,胡钦宜、李伟他们与我保持着联系。2017年清明时节,我们回到博山,这些同学与我们聚餐,钦宜举起酒杯说:“徐月柱原打算过来陪老师喝几杯唻,临出门来了客……”我吓了一跳:“徐月柱不是那位琉璃大师吗?叫人家来干啥?”李伟笑了:“老师还不知道吗?徐月柱是她老公啊。”哦,我恍然大悟。徐月柱的大名闻之久矣,那两只雄鸡原来出自大师之手啊,可惜让我摔碎一只碰残一只。
大师村的徐月柱琉璃艺术馆
钦宜诚邀我们去徐月柱工作室看看,就这样我们见到了面庞黑红、热情敦厚的月柱先生,结识了这位心里有追求、手上有绝活儿的琉璃艺术大师。
2018年,“徐月柱琉璃艺术馆”入驻博山陶瓷琉璃艺术大师村。艺术馆集创作、展览、炼制、教学、科研于一体,展品两千多件,全部出自他之手。这样的地方才有吸引力,只要我们回去就前往拜访参观,见面的次数多了,对艺术馆主人的了解也多起来。
徐月柱的琉璃墨彩
徐月柱的《荷塘月色》
月柱出身琉璃世家,自幼酷爱美术。1980年,他子承父业进入美术琉璃厂,做了吹制琉璃工艺品的炉匠。这个炉匠跟大多数照着样品做炉的同行不同,他会画画,经常把美术灵感付诸手中的琉璃上,每每做出来都让大家眼前一亮,好看好看!这个崭露头角的巧炉匠,被厂里委以打样出新的重任,他的创作之路就这样开始了。他在继承传统工艺的基础上,大大提升琉璃的美术含量,不断探索,大胆突破,终于成长为中国琉璃热成型承前启后的代表人物。真正的艺术家,无不期待放飞自我那一天。1988年,美琉的日子还红火着呢,徐月柱就组建起自己的团队,开始了琉璃艺术的创新之旅……
徐月柱与艺术大家韩美林在研究琉璃造型
2014年11月7日,韩美林艺术大篷车开进博山。韩美林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艺术大家,足迹踏遍欧美日等艺术高地,他一边浏览异域的玻璃艺术,一边绘制自己的琉璃图稿,绘制了沉甸甸七大本之多。他是带着这七本图稿来到博山的。
韩美林可谓美琉的老朋友,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脱离了十年苦海的他来到美琉和美陶,来做他的小狗、熊猫等动物系列。他的孩童般稚气可爱的动物群像,给美琉和美陶的工艺师们带来新思路,动物们温情脉脉的人性化造型,更是在审美上给思想尚禁锢在阶级斗争年代的行业内外带来启示和震动!三四十年过去了,那个上千人的美术琉璃厂没有了,美术陶瓷厂也不复存在,却有一个个小美琉小美陶期盼着这位艺术大家的久别归来。78岁的韩美林一连走访了几家琉璃厂,他在寻找可以合作的艺术伙伴儿,可映入眼帘的产品却造型陈旧,缺乏设计,色彩搭配落后于时代……最终,他在徐月柱这里停下脚来。这时的月柱五十岁,三年前被评为“首届中国玻璃(琉璃)艺术大师”。年近八十的韩美林,当然不是为徐月柱的大师头衔止步,而是为他手上的炉匠绝活儿驻足的。他随意打开一本图稿,拿出一只天鹅让徐月柱做出来,他说:“老徐呀,这只天鹅做好了,这堆活儿都给你,几十个产品呢,够不够你做?”老徐比老韩小28岁,是老韩的铁粉,老韩这一声老徐、这一份信任,叫月柱说啥好呢?啥也甭说啦,使出看家本领吧!
韩美林与徐月柱合作的美天鹅终于飞出窑炉!两人各捧白、红天鹅喜形于色。
整个制作过程,韩美林就像长在了窑炉前,他紧盯着炉火中的天鹅,这里那里指点着,一站竟是三四个钟头。词不达意时,老韩就放下图纸,拿起粉笔在地上画给老徐看,直到老徐做出他想要的天鹅。这样的老艺术家,让徐月柱感动深深,收获满满。他对我们说:“那些天,谁会想到这个穿着围裙,窑炉前比比划划的老头,就是中外闻名的韩美林呢?”
车间里,炉火前,徐月柱与韩美林朝夕相处一星期。他们交流、创作、实验;再交流,再创作、再实验……月柱的想象力创造力被激发出来,他说想把韩老师的彩墨画融入琉璃艺术中,烧制出一种琉璃史上从未有过的琉璃墨彩画来,韩美林听了一拍巴掌:“好呀,这可是个新玩意儿!既有中华传统文化的内涵,又有世界艺术的审美情趣,你搞吧!”1400多度的炉温,徐月柱这个炉痴无数次试验,琉璃墨彩画成功出炉!就传统琉璃艺术而言,他可谓颠覆性创新,在技术上则填补了国内琉璃热成型炉变的空白。
2016年12月21日,《韩美林八十大展》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开幕。六千多平米的展厅,五千多个展品,分为雕塑,书画及紫砂、陶瓷、琉璃等多个系列,蔚为大观。其中,约二十件琉璃展品是老韩和老徐的联手佳作。大展结束,他们的琉璃墨彩即走出国门,先是亮相意大利米兰世博会,又入选第21届法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之后被卢浮宫收藏。
徐月柱和他的鸡油黄系列
徐月柱与叶建新教授合作的水墨作品
大师之路,创新之旅。2015年,月柱与中国传媒大学叶建新教授设计创作出琉璃水墨艺术品;2017年,他创作出水墨风格的山水内画瓶,其热成型技艺使传统的鲁派内画工艺得以完美呈现。数十年不懈探索,徐月柱炼就了属于自己的琉璃制作技艺,其作品具有独树一帜的鲜明风格。2011年,业界第一次评选,就把“中国玻璃(琉璃)艺术大师”的荣誉称号颁授给了他。迄今为止,他是博山也是全国唯一一个“做炉” 的琉璃艺术大师。
徐月柱徐磊父子与高洪刚合作的《千里江山图》
子承父业乃工艺传承之佳途,徐月柱如此,其子徐磊亦如此。2015年,徐氏父子成立了徐月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徐磊作为传承人开始探索研究琉璃新色料,历时五年,开发出金丝鸡血红色料。徐氏父子将新色料运用到与琉璃艺术大师高洪刚合作的《千里江山图》中,此琉璃新作在2020年淄博陶博会上甫一亮相,便引起业界的关注和好评。
徐月柱徐磊父子开发的金丝鸡血红作品
五年前,月柱应邀出席了韩美林的八十大展开幕式,见到了冯骥才、冯远、余秋雨、白岩松等一群名人,聆听了这些人的讲话。他最为难忘的是冯骥才对韩美林的评价:“韩美林有着磅礴的激情、无边的想象和永不枯竭的创造力,他是一个奇迹!一个卓越的艺术家,要能够给艺术史增添新的东西,韩美林做到了……”
这席话引起徐月柱深深的共鸣,他说:“比起韩老师,我还年轻。比起韩老师,我微不足道。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像韩老师那样,为琉璃艺术史增添点新的东西。”
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抱负,不善言辞的徐月柱说出来了,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