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丹麦王子、两个方达生、三个周萍、三个曾文清,6月12日,一场疫情意外集齐了北京人艺几代经典剧目中的大主角。往年的这一天,首都剧场内“茶”香四溢,而今年,观众席空空如也,30位人艺人与观众神交云端,为68岁的人艺,更为这份久违的惦念。
开演前,北京青年报文化视频直播栏目《后台》对参与演出的部分演员进行了独家专访。他们中,有院龄与人艺同龄的“老神仙”,有学艺阶段便成为准人艺人的学员班、合办班中的“娃娃兵”,其中最年轻的一位进剧院也有12年的光景了,人艺这座外人眼中璀璨的殿堂,在他们的口中几乎就是一个字:“家”。
“您哪一年来剧院?第一次走进人艺大门时的心境如何?送给68岁人艺一句话吧。”我们把这样3个问题抛给人艺人,听听老中青三代家人们怎么说。
为德为艺是一致的
没有一个人是为钱来人艺的
人艺黄金一代硕果仅存的艺术家中,93岁的蓝天野以自己曾经的经典角色——《蔡文姬》中的董祀,传递着什么是一辈子的“以身相许”,何为“悟”?戏剧悟道,唯有舞台不可辜负。
“我们这代人从1952年人艺建院时来到剧院,已经整整68年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首都剧场还没有建成,当时只有一个比较集中的宿舍,所有演职员都住在剧院的宿舍。我们的演出大都在大华电影院,后来在东华门那边的一个电影院也演出过,那时几乎没有很正规的剧场。建院后,有两件事应该着重和大家一起回忆,一是‘四巨头’提出的人艺的未来是要建成‘像莫斯科艺术剧院那样的剧院’,但要有中国的特色,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目标;二是建院后我们没有马上排戏,全院人员分成四个大组下厂下乡,重工业就是去琉璃河水泥厂,轻工业去的是天津纺纱厂,还有一组到农村,就连焦菊隐先生都去了。半年的时间,跟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干什么我们干什么,很多工人没事时也来找我们聊天、踢足球。我记得那时我每次回剧院再回到水泥厂时,都是坐同一趟夜里12点才到琉璃河的慢车,但每次回来一定有几位工人朋友到车站等我。我们总是会随便在附近吃点炒饭、面条、小菜,关系走得非常近。”
院龄33年的濮存昕回忆当年,则认为那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我是1987年1月开始在人艺拿工资的,但其实1986年已经开始借调在这排戏了。作为剧院的子弟,从小就在这进进出出,虽然我父亲是人艺的前辈演员,但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我没有学过表演,下乡回来,考上空政话剧团,在部队待了9年。现在还记得当年是之老师在办公室问我的两个问题,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决定了我的命运。他问我有没有房?是否牵扯夫人进京调动?我说空政分给我了小房,我爱人也是北京人。于是,是之老师说,我们研究了你的申请,同意你调入人艺。当时我真是眼前一片光明,就是那个当口,我有幸进入了人艺。”
濮存昕说,我永远记着,开始人家都说你不行,不入槽。“那会儿我就想我不能比宋丹丹和梁冠华差,后来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夸奖。现在虽然已经退休了,但还是会问自己,你对吗?你真的对吗?不问名和利,这行还能不能更好一些。老前辈在台上打的样,横向又看了这么多国外著名剧团的表演,这都是我的动力,我知道距离自己真的要告别舞台的时间不远了,但究竟还有多大进步的空间?”
在濮存昕看来,《上帝的宠儿》这部戏是人艺的箱底,一台两个半小时的演出,“抛砖引玉”的居然是濮存昕,还是他从未演过的角色“萨列瑞”。“我总想有挑战,向吕齐老师学习是我的几个课题之一,郑榕、英若诚的戏我都尝试过,得把老戏拿到身上才有长进。”
疫情期间,一楼排练场每天可见濮存昕的身影,为人艺去年底新招的表演学员培训班上课,成了他的必修课。“从空政话剧团到今天,40多年了,什么叫基本功,戏剧的基本功又是什么?生活语言和艺术语言的区别在哪?必须有技术的强度和准确度,词要出台口,不能出来就掉地上了。包括调动能量让剧场听肉声,现在我们的戏曲缺失的也是这些,都用麦克风,一用这个就不能有强大的气流和声音能量了,这样演戏不使劲了,真活儿没了。过去京剧讲究互相打擂,不使活儿和生命去演出就会被淘汰,所以要拼,这也是观众最愿意看的。要坚持这行的原生态风貌,不坚持,这个行业就可有可无了。我们这行缺失不了也替代不了的正是这种面对面的状态。”
对于人艺的未来,濮存昕表示,“68是一个数字,意味着几代艺术家支撑着剧院没倒,没有观众不理睬的困局。前辈创造的家底使得剧院有口气有惯性,我们如何在困境中让演员们凤凰回巢,在名利场的大空间中让演员不忘舞台还能站住脚。人艺现在就是一百单八将,每一个人都要有自己得是台柱子的恒心,谁都不能塌腰,这样剧院才有资格跟观众说请您买票。艺术至上,我们需要的是专业精神。为德为艺都是一致的,唯有在工匠精神的探索之路上,才是历史需要的,没有一个人是为钱来人艺的。”
我们没有给老艺术家丢脸 更希望年轻人得到一些真传
五期剧本朗读、一场戏剧博物馆云游,一台公益演出……“云剧场”不是人艺的创造,但人艺却是疫情期间在云端最勤奋的院团。
对于院长任鸣来说,这也是他进剧院以来最特殊的一次院庆。“人艺人用戏剧片段演出的形式,向观众、向戏剧、向经典、向人艺致敬,表达我们对艺术的渴望,期待重返剧场的那一天。疫情中人艺的创作没有停,线上剧本朗读、线上排戏、线上为表演培训班的学员上课,所有人都非常投入、认真准备,我们想念观众。我是1987年来剧院的,已经33年了。在没进人艺前,年轻时候我就来人艺看戏。但作为中戏毕业生走进剧院大门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之前是观众,那天起就变成了人艺人。希望人艺的艺术生命长青!”
与任鸣一样,冯远征第一次来人艺也是看戏。“我是1985年到的人艺,今年已经35年了。第一次走进人艺大门,是来这里看话剧,看的戏至今都记得,是《绝对信号》,整整一天都心跳加速,进剧场是爬楼上去的,对于喜欢表演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圣殿。我记得自己那时跟同学说,如果能在这里演出,死了也值了!人艺就是我的家,是我艺术生命开始的地方,成长的地方,是我的一切!给人艺过生日就像给家人过生日一样,我们没有给老艺术家丢脸,更希望年轻人在这里得到一些真传。”
作为此次演出的策划者,演员队队长冯远征自己并没有参与剧目的演出,而是以串联者的身份引出一个个剧目片段,“几代人同台,很难得,但杨立新、何冰、徐帆、梁冠华等人没能回来,也成了小小遗憾。如果我们的演员都上,连演三天不重样是没问题的。”
从篇目选择到演员组合,冯远征亲力亲为,“我们的初衷是必须是人艺演过的戏,经典或近些年演出的,大小剧场都有,原班人马或老带新的组合。特别是濮(存昕)哥,他本来可以演一个驾轻就熟的,李白或是常四爷,但他主动提出想挑战下《上帝的宠儿》中的萨列瑞,我们都很惊讶。前段时间的那次剧本朗读,他就透露这个角色自己一直想演。这次排练,我当时特别感动,他喜欢吕齐老师,这也是吕齐老师的经典角色,而濮哥的细节、停顿、情感表露都特别到位,不光他自己在台上过瘾,我们在台下看着也过瘾!”
从剧本朗读“云剧场”到院庆演出“云相聚”,“云”已经成为人艺除首都剧场外的新“舞台”。冯远征表示,“虽然这种方式在过程中有很多技术上的不确定性,比如卡顿,但这恰恰是云戏剧的一个特点,每出现一个意外,就需要演员自己的小应变。虽然云戏剧是极端情况下的产物,但我们也尝到了它的甜头,很多国外的朋友都说,6月12日不睡觉也要守在屏幕前看你们的直播。未来,艺术家可能不用聚集,就可以这种方式一起创作,一部戏也可以在各地云上首演,或者我们和国外艺术家,以各自的语言,共同来演一台《哈姆雷特》,也说不定呢。”
院庆演出中,梁丹妮一老带两新,重新演绎了伴随自己20年的《日出》,“这是我来人艺不久就接触的第一个戏,从2000年演到现在,对这个戏很有感情。近10年来我一直分饰顾八奶奶和翠喜两个人物,这次是带着年轻演员演第三幕的片段,翠喜和小东西的对手戏,时长比较短,但两个人物还算比较完整。”
梁丹妮说,“我来剧院20多年了,几乎每一个演员都期待成为这座艺术殿堂的一员。最开始我还是很忐忑的,那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能够来人艺,我醒着是笑的,睡觉也是笑着,还记得进剧院后的第一部戏是《古玩》。昨天在彩排时听到音乐声响起,看到老中青三代人一起谢幕,那种震撼是我平生所能感觉到的最大的幸福。希望人艺的传统可以代代相传,并且一直传扬下去。”
老一辈的标准虽然达不到 但那个目标永远都在
细数人艺近20年来的舞台中坚,他们几乎都出自两个特殊的群体——学员班、合办班,虽然培养方式不同,但血统同源,从接触表演开始便将人艺学派融入骨髓,“家”的概念不是负累,于他们而言,是安宁、是信仰、是为爱而聚。
作为85班“五虎”之一,吴刚称,“从宇宙观的角度讲,我们进剧院的时间太短了。人艺是我向往的地方,站在这个舞台上是我从小的梦想。小时候骑自行车经过人艺,我必须要停下来看看海报,看看剧院都在演什么戏,那些老先生的名字我记得特别清楚。能到人艺是老天给我饭吃,让我如愿以偿,只能用幸运来形容。”
岳秀清则表示,“我们是人艺最后一期学员班,特别感谢人艺,能够让我这样一个有个性的演员进入剧院。我们的青春和中年都在这里度过,一部《天下第一楼》我们排了30年,血液里都是人艺,人艺就是我们的家,非常非常爱她。送给她的祝福其实就是两个字:壮大,这块牌子在我们手里继续传下去。我和是之老师他们这代艺术家一起排过《茶馆》,他们的精神和敬业是真真切切传给过我们的,我们也希望能继续传给下一代。”
院龄29年的龚丽君回忆,“1991年来人艺,一辆130卡车拉着我们的行李来的剧院,进大院的一瞬间,就觉得我们今后的日子要在这里度过了,很亲切又很神圣。一晃剧院已经68岁了,50周年院庆时我和当年的同班同学陈小艺在北京饭店拍的那张照片仿佛就是昨天。希望每一代人都能给人艺留下财富,这样我们的传家宝才会越来越多。”
陈小艺继续补充道,“我们是中戏和人艺的合办班,因此考入中戏那年就已经认为自己是人艺人了。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就已经和老师们一起排片段了,第一次走到后台,真是有种神圣感。毕业后,我们都住在人艺四楼,全部家当都拉到这,非常想念那段日子,有时排戏濮哥还得喊我们,下楼啦!”
院庆演出中的《莲花》,陈小艺已经演了十几年,原班人马、熟悉的对手和调度,不过她自己觉得由于膝盖不好,做从床上翻下来的动作时自己总感觉不那么流畅。“这些年一直演这个戏,觉得特别棒的是,看戏的已经有00后了,我们毕业也快30年了,我希望家里越来越好!这么多年,老一辈的那个标准我们虽然达不到,但那个目标永远在,我们不要觉得年轻人不行,有目标就有方向。这次的演出其实很像考试,上来就是最高点,需要调动身体的各个机能来演,观众就像考官,来考我们吧!”
胡军也说,“第一次踏进人艺大门是在学校时第一次到人艺排练场来观摩,看的是是之老师的《太平湖》,当时很震撼,作为一个学话剧的人来说,能够进人艺是一个天大的恩赐。人艺就如同自己的家一样,同事就像是家人,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拍戏,很少回剧院,但很多东西永远抹不去。希望剧院未来就如同云剧场一样,能够开阔更多的新阵地,从剧目思想上更开放。”
一出中日合作的《哈姆雷特》,王斑演了12年,拉伤过腿,也跌倒在台上过,但是他说,“你选择了剧院,舞台也在护佑着你。12年了这套衣服依旧能穿,我很窃喜。”
王斑忆起当年,“1991年毕业到人艺时的情形记忆太深了,我们是跟着130卡车一起过来的。所有人的行李都被扔到卡车上,虽然中戏到人艺才不过两三公里的路,但对于我们这帮追梦的少年来说,这点路途怎么那么遥远,我们骑着自行车,做梦似的跟着车就到了首都剧场。之后吃住行全在王府井大街22号了,这个地方不仅有传统,还有气场,坐落在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却是闹中取静。至今人艺依旧保有自己的特色,不管外界多么纷杂,一进入排练厅,所有人的心就在一起了,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掉链子。舞台艺术的特点就是有情境,有故事,有演员,有观众,台上台下共同完成才是圆满的,这种云端相见的方式虽然不能特别解渴,但也是我们当下最好的选择。”
我在台上转了个圈就是想确认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或许不被认可是每一辈人的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委屈、挣扎和奋斗,不论你是否准备好了,都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机遇推上舞台,那一刻,只要你知道光在哪里,就够了。
卢芳表示,“进剧院是1995年,而考上中戏后第一次来人艺看戏就是观摩胡军他们演出的《罗慕洛斯大帝》,当时就觉得如果有一天能站在人艺的舞台上,自己所有的梦想就都齐了。希望能陪伴剧院走过100年,向天野老师学习。”
一部《哈姆雷特》的片段,促成了胡军和卢芳20多年后在人艺舞台上的再度携手,“莎士比亚真的是越了解天地越广阔,他的剧作是包容无限的,这其中也包括了我们俩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同台。”
曾因考进人艺而请了半年客的于震笑说,“今年是我进剧院的第19个年头了,最早是来看戏,后来陪着同学来考试,一周后剧院通知我自己再来考。2001年3月,刚刚过完年,剧院通知我,我被录取了,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幸福,每天骑着那辆28凤凰牌自行车驰骋在中戏东棉花胡同,学校排大戏,剧院排话剧,就是一个字:美,特别幸福。回到学校同学和老师的那种喜欢和羡慕,我几乎是请了半年的客,每天都在请人吃饭。那年7月正式进入人艺,对于每个中戏学生来说,这里真的就是殿堂。我从一个热爱表演的学生到现在,再没有第二个19年了。今天以后,我会更珍惜在剧院的每一天,让年轻演员知道什么叫传承,我希望人艺永远辉煌下去。”
每年人艺例行的青年演员考核,一次机缘巧合,于震和辛月夫妻俩尝试了《雷雨》中的“鲁贵说鬼”这个经典片段,大家反映还不错,于是这次院庆,这个从未公开演出过的片段也有机会首次示人。
其实这次演出也圆了辛月的一个梦,2012年剧院安排辛月出演四凤,但她因为怀孕与这个角色擦肩而过,甚至还遗憾地哭了。多年以后,辛月自称已经不是四凤的年纪,很快就可以演繁漪了,和丈夫于震的父女组合也颇有新意。
辛月说,“2008年进的剧院,第一次走进人艺的大门是上学时来看戏,那时觉得晚上能来这里看戏一天都超级兴奋,会让周围的人都知道自己晚上要去人艺看戏了。我收到人艺录取的消息是人事处打来的电话,当时激动得哭了,还记得是考了三试,回去等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虽然只有半个月,但那段时间在自己的记忆中太漫长了。”
陈白露则陪伴了程丽莎整整10年的时间,可即便如此,她每次登台都会在画上妆之后,带着人物的状态重新来读剧本,即便只是片段展示。“晚上7点半的演出,我从下午3点就开始化妆了,我会带着妆去看剧本,角色不能轻易拿起来,演戏最重要的就是分寸,我希望带着角色的思维来读剧本。而且以往直接和观众交流我们有过一些经历,但云剧场的方式,台词应该占满整场还是要照顾镜头收一点,我们一直都在讨论,我们想告诉观众的是我们的态度是真诚的。”
程丽莎回想说,“我来剧院已经18年了,第一次踏进剧院的那一刻很神圣,对于每个演员,我想人艺都是一个梦,那个舞台在演员心中是无比璀璨的。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记得第一次把大幕拉上,我在台上转了个圈,就是想确认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郭佳 王晓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