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中国小说形成了有别于西方的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小说向西方学习,另起炉灶。到了20世纪80年代,再次掀起向西方小说学习的浪潮,各种先锋的文学实验纷纷登场。今天,当后现代写作的叙事实验越来越难以走出小众化的怪圈,回到中国小说传统的声音不时响起。那么,中国小说到底有哪些有别于西方的传统?
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课题。中国小说在演进过程中形成了自身的叙事传统,比如说潜在的“四季结构”。西方文学中的长篇虚构叙事,从史诗发展而来,因此非常重视叙述一个完整的事件,即叙述一个开头、发展、结尾过程俱全的故事。“结构的完整性”往往成为评价一部西方长篇小说的标准。中国小说也注重讲故事,但往往不是紧紧围绕着小说主人公,包含了故事的发展和高潮的严密的叙事结构,而是在故事的结构之外,常常还有另一重潜在的结构,比如明清长篇小说中的“四季”,或者说“季节的转换”。
以《红楼梦》为例。“四季”具有对应人物、家族命运的叙事功能,同时小说虽然以宝黛的情感发展线索重点写了几大事件,但还有一个潜在的结构,便是“季节的转换”。在此基础上,写庆寿、看戏、结社、消夏、过冬,以及一应的衣饰、食物。一部《红楼梦》,不过写几年的春去秋来,便写出了中国人“恒常”的人生与面对自然的心灵世界。而在这“恒常”的底色之上,作者写出世事、命运的“无常”,增加了悲剧感。
可以说,“四季”的结构方式是中国小说对小说结构的独特贡献,深具启发意义。而与“四季”的结构方式相对应的则是中国小说在讲故事之外的“非叙事性”,常常描写“无事之事”。再加上大量抒情诗的运用,构成了西方小说传统重视叙事过程、注重“结构完整性”的标准大异其趣的景观。
“四季”这一潜在的结构方式很少受到当代写作者的重视。“四季”代表的是“日常”“恒常”,代表一种自然、复沓之美,代表编织其中的中国人的文化和精神。而当下的一些小说,具体的故事情节背后,往往是时代的背景和宏大的思想框架,与“四季”的旨趣相去甚远。而先锋浪潮中,西方现代与后现代的文学技巧轮番上演,小说的主体不再是故事、人物,有时甚至只是叙事行为,更是与之南辕北辙。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了一批能够自觉融合中国小说传统和域外小说经验的成熟作品。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半生缘》是其中的代表。这部小说故事情节套用美国作家马宽德的小说《普汉先生》,但故事框架却继承了《红楼梦》的小说传统,运用“四季”结构,填上细密、真切的细节。正是后者,使之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杰作。此外,沈从文的《边城》也受益于这一结构。
另外,中国小说特别是白话小说中常常使用对话来表现人物,通过语言使人物的个性鲜活生动、跃然纸上,对话甚至用来表现故事。美国汉学家浦安迪观察到,中国的主流文学,“言”往往重于“事”,“事”常常被“非事”打断。也就是说,西方文学更重“事”,小说注重描写事件的发展过程。而中国小说,往往对人物的语言投入更大的关注。我们对中国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印象深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语言使他成为一个活灵活现、神情毕肖的个人,所谓“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注重人物的语言,重视说话人的“声口”,以语言来表现人,是中国小说的又一个优秀传统。金圣叹评《水浒传》的好处,认为“《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胡适赞美《海上花列传》,说这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认为这部作品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其中,人物“语言的传神”是胡适认定这部作品为杰作的重要依据。老舍称赞曹雪芹,也说他笔下的人物,都说道地的北京话,却极具个性,“凭空给世界创造出许多不朽的人物”。
现代文学的不少优秀之作保留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影响,重视小说人物的“声口”,注意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从而塑造了很多典型的人物。老舍就受传统小说影响很深。他的小说结构,“不取中国小说的形式”,而借鉴以狄更斯为代表的西方小说;但他笔下人物的语言,却是极生动活泼的口语。虎妞的语言,刻画出一个既泼辣能干,又“像老嫂子疼爱小叔子”一样爱祥子的女性典型,而祥子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对塑造这个闷头闷脑、淳朴、老实的车夫形象起到了关键作用。老舍特别擅长用简明浅白的口语塑造生动有力的人物形象,正是受到了中国小说高度重视人物“声口”的叙事传统的影响。对此,老舍有着高度的自觉和积极的思考,他在《文学创作与语言》一文中写道:“我们的语言在世界上是以简练著称的。简而明,这是我们语言的特色。”
整体而言,随着各种叙事技巧的花样翻新,当代小说家普遍放弃了以“声口”塑造人物的方法。小说家们更注重“叙事”,而非通过贴合人物个性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在众多拖沓冗长的小说中,我们很难因为精辟有力、生动形象的人物语言,对某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产生深刻的印象。小说人物大多数面目模糊浮泛,和他们说着雷同的、没有个性的语言难脱干系。相反,倒是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里不著一词的黑孩,比起很多小说中言语无味的人物给读者带来更大震动,令人难以忘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讽。
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大致呈现出两个趋向,一是模仿西方的小说技巧,一是网络化的快速写作。对于认真探索小说艺术的写作者们来说,西方的小说技巧固然值得借鉴,但写好人物语言、仔细揣摩人物“声口”,或许也是我们不该放弃的并未远去的小说传统。
中国小说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老舍、张爱玲、沈从文等现代作家融合中国小说传统与西方叙事经验的写作,已经成为中国小说传统的一部分。传统需要更新、生长与创造,传统正是在与创新错综复杂、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时,才得以延续的。正如老舍所说,“旧文化的不死,全仗着新文化的输入”。
当代小说创作仍然过于依赖西方经验,甚至“小说的评价标准也完全是西化的”。正是在这个语境下,文坛出现了“回到中国小说传统”的呼声。而“好的中国小说”这一概念的提出,则集中体现了对“中国小说传统当代转化”的思考。
评论家周明全认为,尽管必须开眼看世界,但用中文写外国小说是可悲的。必须摆脱对西方经验的被动依赖,返回到中国经验的“原乡”。好的中国小说,来源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生活,是我们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他提出“好的中国小说”应该具有故事好、人物典型、个性突出、语言优美有力等要素,具有历史感、经典性、诗性美、朴拙美、浑然美等美学特征。这是对中国小说传统在当下创新与转化的理论探索。
中国小说传统,应该得到不断的发掘、继承和发扬。中国小说唯有继承发扬自身的传统,才有可能产生世界性的优秀小说作品。正如昆德拉所说的,“伟大的作品只能诞生于它们所属艺术的历史中,同时参与这个历史”。(作者:王晶晶,系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