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淄博,刘培国名噪一时。
这倒不是仰仗了他那淄博市散文学会会长的头衔,也不是凭借着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抑或这理事、那顾问的若干光环照拂,人家有八本散文著作垒在那儿,自带着光芒呢。咱别说出书的人多了去了,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拿着画笔能在纸上涂抹的,不一定都是画家。
刘培国应该属于少年早熟而大器晚成的作家。
忽一日就想写写培国,当把他那八本书重新翻阅一遍,我感觉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就像面对一片汪洋大海,不知道小舢板该往哪里划?好歹与培国也是四十年的老友了,就硬着头皮拱拱试试,且不管他嫌弃不嫌弃。
记得在八十年代初,市里首次搞文学评奖,宏森的小说斩获一等奖,散文一等奖由培国直取,我陋诗一组也充了一等。那时我诗歌创作势头正盛,山南海北地乱投乱发,也在《诗刊》上了组诗,入选了青春诗会,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故此,便不甚重视了这些奖项。印象中,只觉着这个二十拐弯的刘培国文笔不错,却也没太往心里去。感受更深的是他的相貌,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好白净,国字脸上双目藏智却不露,想用“很帅”来形容他,总觉词不达意。
八十年代中期,以宏森为核心,和培国等文友在博山搞了一个文学沙龙。刚开始,宏森曾向我提说过,因自恃年长,便未参与进去。没有人想到,多少年后,就这个藏身博山小柳杭的很小的文学沙龙,竟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成了中国作协的掌门人,一个成了散文名家。
眨眼到了1991年。新华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报告文学集。我和培国的作品跻身头题、二题。培国那篇叫《大跨越》,细观之,已见大气厚重的景象,俨然入列文字高手,遂觉不可等闲视之。果然,没几年的工夫,他就直去《都市生活报》做了总编辑。要知道,他虽然早在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镀了金,毕竟只是一个工人出身的企业干部。真金出土愈见光泽,培国跃身而出必有过人之处。其实,他那时已在金晶集团做到了总助,三十岁就授衔副总,前程亦光明。然,这个培国却是心有旁骛,梦在文学高地。在这儿,就无须再啰嗦他的文章如何在报刊上露脸显眼了,相比于他以后频出不穷的精妙文字,那些都只叫预演或彩排。
2005年,我二线有了些闲空,就隔三差五跑去培国的办公室胡侃,也不管他忙闲,更不管他愿不愿听,他多以微笑应我。彼时,几经辗转磨砺,他已变身淄博世纪英才学校的执行董事。事务缠身,本以为他的文学生涯休矣,孰料那天他竟拽过一本书送我。不看还罢,这一翻开那本《酥锅》,就被定住了神。
这是培国的第一部散文集。虽然只有224个页码,掂于掌上却感觉坠手。说真话,我这是第一次用心地去读他的文字,甚至有些篇什段落反复咀嚼品赏过多遍。吾虽手低眼界却高,本想是拿着针给这些文字挑挑刺的,不想反被诱陷了进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专业术语来形容文章的精彩,因为它是全方位的精到和精妙啊。
我对文章的主人生出了敬畏。
说《酥锅》一书不同凡俗,还不止是指文章的好。我对书做了由表及里的考量,尤其是图文并辉的编排创意,直接刷新了我半生的阅读认知。这创意出自培国之手。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书成了我的枕前书。
这本书,是培国过往文章的了断,又是未来书写的发轫之著。这种认识,当然是多年后才确定的。
这本书里收录了他八十年代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若非标有写作时间,谁会相信如《青石板小路》《拣雨花石记》那般缜密有致的文章,竟会出自一位弱冠少年的手笔!
培国自幼家境贫寒,长成后,又要为稻粱谋,为发展计,哪有那么多时光与心境让他在方格稿纸上挥霍?一位本该少年成名的才俊,那时候,更多地只能是在梦里抽枝发叶了。
话再说回来。《酥锅》的味道还在舌尖挥之不去,两年后,一把晃眼的“锡壶”又掼了过来。这是培囯的第二本集子了,以开篇之作“锡壶”做了书名。书名题字是冯骥才先生,取自他为《锡壶》以字幅代序的墨宝。冯先生是大家,题曰:世味且从酥锅品,遗梦应向锡壶寻,刘培国先生雅存。其中蕴意,不须我再绕舌。
在地域文化的文学化开掘上,如果说《酥锅》尚在不经意间,那么到了《锡壶》就明显看到了自觉。这来自培国素有的悟性,也许是有高人点拨,他选准了散文创作的着力点。
《锡壶》里的“锡壶”,应是他同类散文创作中的代表作之一。也就是写把锡壶,老物件,他居然能把市井世态写得触手可及,能把社会、政治、经济的演变,在一篇四千多字的散文中生动再现,这也真是没谁了!
那把锡壶的制作过程,乃至锡匠的神态举止,都很固执地占有了我的记忆。
博山有个名胜叫淋漓湖,皆由凤凰山脉的泉溪汇流而成。我常常幻想了,培国的这些文字,是不是偷偷拿着去用泉溪水濯洗过了,不然不会这么纯净养人。
两本书在社会上砸出了不小动静,这使得原本就天赋异禀的培国,视野更宽了,眼睛更亮了。当然,更亮了的还有他那脑门,与他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偏爱瞅他脑门,一瞅,就想起他那名篇《脱发》,哑然自笑,再瞅,便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年画上常见的那个老寿星的模样,笑容可掬,前额凸出又阔大。再看培国,我实在估不透他那大脑门里,究竟储存着多少智慧和优秀的文字?
一旦开闸,就不可收拾。《豆豉》《连浆》《鼓当》《促蛰》《吃说》等散文集,比赛着问世了。不少评论家也拥上来,像是那里边的吃物可吃,玩物可以把玩,而人物可以尽享其丰采了。当然,一并拥上来的,还有电台电视台报社的一拨拨记者。
在眼花缭乱中定定神,我知道,虽然同为乡党,有培国在,从此我不再写博山。
2016年初,培囯直接建了微信公众号“颜山孝水”,这使得众多粉丝有了情绪表达的出口,一篇新作出来,留言区喝彩声不绝。这些乡情味的文本,对上点年纪的人,叫亲切如谭了。
培国散文的创作取材,遍及博山地区风土人情、陶琉物产、老手艺、老字号,开掘广度和深度仍未见到边界。有见识的人便誉之为博山乡土教材、地域文化辞典,纷纷当宝物做了收藏。甚至有人说,如《锡壶》那样的范文,该编进中学语文教科书。
培囯地域散文创作的声名鹊起,给他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无可辞谢的麻烦,他自己都计数不清有多少个社会兼职了,只觉头晕。试拈数例:淄博市地域文化专家顾问组成员,淄博市食文化研究会顾问,淄博市林草保护发展中心顾问,博山区文化研究院顾问。这不,哪个古村落的千年古树要鉴定前世今生了,他得去,哪个视频要讲讲博山豆腐箱、博山炸广东的来龙去脉了,他必须以首席之尊开口。更有传播甚盛的段子,说,只要刘培国在座,再出名的大厨也会谨慎开口。只听说培国的烹饪技艺不输他的散文,但是,我到底也没见过。
培国成了一个谜一般的存在。
其实,在培国之前,也多有乡贤对博山地域文化做过记载或描述,但多以史料面目示人。而使地域文化文学化的艺术再现,又成规模影响的,目力所及,尚无出其右者。只从这个层面上看,培国的散文书写,便具有了里程碑的意义。这已经是客观存在了,后人会进一步确认这种存在的价值。
培国创作成就骄人,却从来不恃才傲物,也不见他轻慢了同道,哪怕是一位极普通的文学作者。凭我与他四十年的交往,认定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宽厚良善之人。即使大家都在议论某人的是非长短,他不插嘴,顶多是微笑个一下两下。
文品与人品的优秀,使他有着极好的人缘,在本土内外交友广泛。他北上京城、津门拜识侯一民、冯骥才大师,很受青睐,仿佛他身上天生自带磁性因子。西往长安求教,与平凹大师在“暂坐茶馆”暂坐说话,竟也落落大方,显了博山人的实诚。培国带去的几本文集,亮了大师的眼睛,连说:好,好!语言好……
培国是平凹大师的膜拜者,深得平凹文字的精髓,进入某种化境,成就了自家模样。记得二十多岁读孙犁散文时,我感觉平白味寡,直到半百之后再读,始知真味,惭愧不已。这几年,培国的散文愈发平易了,看上去像白水,只有善饮者方知乃白酒也。这正应了苏东坡的话: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梁实秋又说: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斫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
培国的散文语言简约平和,有着本真的美,张力不触而发。他还在语言架构中注入了方言俚语,这样,乡土气息有了,还传神,从而强化了地域散文的表现力。
培国散文,有如品尝博山菜一般,那特有的滋味,往往让人吃得满脸喜悦。这就容易上瘾,吃惯了那一口,似须臾不可缺失。一日,培国见着某报总编,总编说,“怎么回事?读者都打电话来抗议了!”培国一惊,“咋了?”“还咋了,”总编接着说,“一段时间没你文章见报了,读者着急了!”培国扑哧一笑,放下心来。
这几年,培囯的写作频率愈发紧密,着力提速,作品产量与年轻时相比,可谓天地之别。社会认知度、美誉度或者影响力与日俱增。写到这里,我得赶紧声明:我并没有说刘培国的文章一定是篇篇灿烂,字字珠玑,他的有些文章出现数据罗列、资料堆积,也是伤害了文章的肌理和本质的,使文学性削弱了。他是几个协会的头,要带领麾下人马去采风、活动,难免就有了应酬之作,问他,也只是笑笑。
培国的地域写作,只是在他既成的全部作品中占了很大比重,其他题材写作照样精彩,比如他发在光明日报、西藏日报、时代文学等报刊上的散文,并不逊于他的地域作品。
在全力开掘地域文化品类的同时,培国还在散文的形式层面,做了拓界探索。其新作《风起镇门峪》便是。几个诗人在山上侃大山,竟也被他捉入笔下,更惊奇的是,他居然把四个人的完整的诗,揉入文中,又天衣无缝。完稿后,培国问:这个写法行吗?诸友相觑。我自谓是块老姜,可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却硬着头皮说:咋不行,路都是走出来的!
此文见报后,颇闻反响,公众号上的阅读量直接飙升。是天赋和勤奋成就了培国,更是博山成就了他,而他,又以不停的书写回馈着这方水土这方人。
在淄博,刘培囯的写作已经成为一种现象。
刘培国不止名噪一时,他的作品,还会传之后世。
2023年9月10日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