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仕龙书屋（下）
——追忆书法大家李铎先生
毕德贵
真正的书法家是不会走的
“学书自古勤为本，笔洗南塘水一湾。夜听山风吹劲草，临池兴尽月中天。”这是先生回忆少时临帖学书的一首诗，日日勤学苦练，夜夜月上中天。
李铎诗书： 观黄果树瀑布
1991年，李铎题写“毕德贵印存”
在拜识先生之前，我以为他是学书成才之后被调入军博的。军博是解放军唯一的大型综合性博物馆，是展示军事历史、国防文化、军工科技的窗口，既有固定性展览，又有阶段性展出，最需要能写擅画人才。后来我把我的想当然说给先生听，他笑了：“我确实是从下边部队调上来的，调来当解说员，当时分在红军馆。”他讲起自己贫苦出身几度辍学，人生苦旅书法相伴。
李铎书法
李铎书法
先生发蒙于私塾习字，后来钟情于秦篆魏碑汉隶，在二王及苏黄米蔡、王铎、傅山、何绍基等历代名家碑帖里淘金，进京后对郭沫若书体一见钟情，心摹手追……半生研习，终走出“临、立、变、创”的李铎之路。时光飞逝，岁月不居，1959年军博落成时选调自全军的两千多人才，在军博工作到离休，却离而不休成为国宝级元老的唯有李铎。
毕德贵在孝妇河畔李铎所题“玉带桥”旁留影
李铎为毕德贵题写的书名及展标
先生一生多次参加国家级书法大展，还几次举办个展，如《李铎书〈孙子兵法〉碑拓书法展》、《李铎诗词书法展》等，我有幸观看了轰动书界内外的碑拓展，时间是1995年盛夏，地点军博。我是专程进京观展的，因为这个展览其来有自，我期待了五年了。
那是1990年的暑假，我去仕龙书屋看先生，看到了他在日本出版的《〈孙子兵法〉新校帖》，装帧古雅，印刷精湛。我问先生：“刚出版的吗？琉璃厂怎么没有？”先生告诉我：“那里不会有，国内只有两套，就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这两套……”原来，先生两年前应日本著名汉学家服部千春的邀请，飞赴东京，书写了这套《〈孙子兵法〉新校帖》。所谓新校，就是服部千春教授投以多年心血校勘注释的新版《孙子兵法》。服部千春是东京大学的汉学教授、《孙子兵法》研究专家，校注完成，他决定以书法的形式面世。哪位书家可肩此任？日本不乏书法大家，服部却把目光投向了中国，不仅因为《孙子兵法》诞自古中国，更有哪位书家的风格契合兵法的考虑。
李铎《论书断语》
众里寻他千百度，李铎行草以其沉雄奇崛的气势、风神高迈的气度成为不二之选。于是，2500年前春秋兵圣孙武的军事经典，由日本汉学家服部千春校释、中国书法家李铎书写，这在中外《孙子兵法》出版史上尚属首次。日本人做事让中国人看不懂，这套书只印了200套即毁版，多一套都不印，绝其再版的可能。出版了却不发行，即使是东京的书店也见不到，出版方的目的不在市场，只在高端机构的典藏和礼赠，比如日本皇室获赠一套，书写者李铎也只两套而已，因此国内少有人知先生这套书法大作。
《孙子兵法》，中国现存最早的兵书，也是中国最早走向世界的兵典，历代兵家史者均奉为瑰宝研究之阐释之，故版本多而芜杂，难定其一，这就是服部千春教授要亲自校释的原因所在。严谨校释，严选书家，少少出版，藏之名山，是“物以稀为贵”吗？
听罢先生的讲述，我问：“日本有了《〈孙子兵法〉新校帖》，您是否想过书写一套中国版的《孙子兵法》？”“我有考虑。日本学者对《孙子兵法》崇敬又严谨的态度使我感动，也给我启示，我打算亲自校定一本进行书法创作。”我吃了一惊：书法家亲自校正古本，闻所未闻啊！
李铎书《孙子兵法》碑拓局部
李铎书《孙子兵法》碑拓展
五年过去，先生所书《孙子兵法》终以碑拓展的形式亮相军博。虽二次书写，但形式与风格和上次大有不同，用途也不同：这次是书碑，为刊刻于石碑、世立于碑林而书，此乃洛阳镌苑碑林的邀约。
我能想象碑拓展的震撼力感染力，但置身其间还是有一个又一个没想到：一是巨书巨制没想到，先生自校自书158张，每张宽70厘米、长140厘米，6000多字，卷长220米。碑石同样也是158块，同宽同长同大；二是碑拓与碑石同展没想到，碑拓展于室内，碑石展在室外，158块石碑由158个大石座稳稳托起，高与人平，群立于军博大院，排阵成碑廊碑林，场面宏大，蔚为壮观；三是影响力没想到，上达国家最高领导人，下至京城及国内外书法爱好者，观众之多，反响之大，创书法展之奇观。就先生言，无疑是他的扛鼎之作；以兵法论，堪称古今书法史第一长卷；而如此宏碑巨刻，实乃开当代书史之先河。
我漫步碑廊，一字字看过去，又一碑碑踱回来，我惊叹我崇拜我陶醉，惊叹这雄强豪迈、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崇拜那运筹帷幄、沉着刚毅的大将风度，陶醉于雍容大度、温文尔雅的节奏韵律……个人认为：先生在最好的年龄，以最佳的状态、最娴熟的技法，写下了他书法生涯的巅峰之作，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堪称当代书法史上一座丰碑。
1997年，《李铎书〈孙子兵法〉碑拓全集》出版，八开本，648页，重达6公斤，沉甸甸一套书法大部头！至此，由李铎先生领衔校正、书写、刻碑、碑拓、展览、出版这一足以彪炳书史的工程，终于划上圆满的句号。为此，我拙诗一首向先生致敬致贺：仕龙书屋笔如椽，渊雅纵横诗画缘。德厚流光风骨峻，兵书翰墨尽云烟。
毕德贵陶印 无中生有
毕德贵篆书
先生名望如日中天，仕龙书屋的摩肩接踵可以想见，而先生已不是我们初识时的花甲盛年，七十古稀，八十耄耋，早该退休赋闲的他，哪里享受过退休的悠闲呢？人们需要他社会期待他，以致其社会兼职曾达三四十个之多，一个老人，能不累吗？这样一位书法大家，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样：健康和时间。人们应该像珍视自己的健康一样珍视他的健康，少去占用他宝贵的时间，让这位人书俱老、进入佳境的书法家，做他最想做的事，写他最想写的字，实现他未了的心愿。2000年，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最后一次走进仕龙书屋的，我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老两口听，感谢他们对我长达十年的厚爱，我深鞠一躬作谢作别……老两口与我紧紧握手，阿姨说：“谢谢德贵，我们会想你的。”先生说：“德贵，有事就来信吧。”
2001年春，我写信给先生，汇报自己要举办书法篆刻展并出版篆刻书法集的打算，因为早在多年前先生就为我题书“毕德贵印存”，当时，身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的先生，还兼任书协篆刻委员会主任，他鼓励我出版篆刻集……发出信的第五天，就收到先生题写的“毕德贵书法篆刻艺术展览”的展标，先生厚爱一如既往。我呢，一如既往地遥望、倾听着先生，他举办了什么展览，率团访问了哪些国家，捐献灾区、希望工程多少钱款，为家乡母校建立了什么奖学金等等，我都知道。后来妻子退休我离岗，我们住到了北京，我依然去各场馆参观书画展，也曾去军博观展。当我走过熟悉的仕龙书屋，内心激动难以抑制，多么想像从前那样敲门而入，但我忍住了，爱戴先生就珍惜先生，绝不打扰。远远地，静静地，我以这种方式向我深深爱戴的李铎先生致敬祝福。
先生这一生真是为书法而来，健毫一管，气象万千！可有妙途佳径？说有也有，仕龙书屋里我曾亲聆其授，亦亲见先生将其妙途书赠军中弟子：“为书之道，惟勤与悟，勤能补拙，悟则生灵，此学书之妙途也。”先生七八十年的书法生涯，就是在勤与悟的探索跋涉中走过来的。妙途出妙品，从国家级殿堂宫馆，到各地方风景名胜，我无数次为先生墨痕留步，人民大会堂、北京图书馆、泰山、华山、岳阳楼、武侯祠……游走神州大地，亦时与先生手迹相遇，或纸上波涛，或石上风雷，或额联诗咏，或山水题书，就连远在天边的吐鲁番荒漠上的火焰山，都能看到先生被镌刻于巨石的“火焰山”三个风神大字！先生书法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大美风光相映生辉，他为国家为国人奉献了数以万计的精品佳构，数量之多、影响之大、传播之远，现当代鲜有匹比。鉴于其书法成就、突出贡献和广泛影响，中国书法家协会授予他中国书法艺术特别贡献奖，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毕德贵书法
毕德贵篆书 真实不虚
先生晚年，领袖群伦，人书俱老矣！军界、书法界及社会各界给予他最高的礼遇、最深的敬意：70岁生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著名书法家李铎和他的艺术》，书中，启功、欧阳中石等大家撰文盛赞其书法，军中弟子更是纷纷作文感恩先生教诲栽培；80诞辰，军博举办了《仕龙书屋翰墨飘香——李铎师生书画作品展》，一众弟子以自己的书画作品祝老师生日快乐；90大寿，军博按民俗提前一年给先生祝寿，隆重举办“人书俱老 不忘初心——《李铎全集》首发式暨李铎捐赠军博书画作品选展”，展品选自李铎捐赠军博的上万件套书画作品及其他艺术收藏。先生的书法人生劳苦功高，壮丽辉煌。
李铎书：德艺双馨
李铎的松竹梅图
辉煌与长寿，离不开美满婚姻、幸福家庭。许多年前一个偶然，我看到了先生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场面。那是1994甲戌春节，我们一家在北京过年。大年初一的中午，8岁的儿子要吃麦当劳，我们就带他到离家最近的麦当劳军博店去，这家店的对面就是军博。这是我们第一次吃麦当劳，一人一个巨无霸，好新奇的美餐。就要吃完，隐约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顺声望去，啊，李铎先生和长华阿姨！一家老小七八口正吃着呢。我大为惊喜，立刻走过去给先生和阿姨拜年，先生和阿姨也惊喜地连连说过年好过年好！先生指指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对我说：“大过年的，小孙子要吃麦当劳，你阿姨决定多数服从少数，全家就一起出动来吃麦当劳啦。”我说：“我们也是多数服从少数，跟着孩子来吃麦当劳。”大家哈哈大笑！欢声笑语中，阿姨把我介绍给她的儿子儿媳，我说：“大年初一，咱们不约而同服从孩子来吃洋快餐，真是太有意思啦。你们慢慢吃，我就不打搅了。”我心里说：一年到头忙碌在仕龙书屋的老两口，好好地享受与儿孙欢聚过年的天伦之乐吧。
不思量自难忘，这些日子总在怀念中，回想联翩。敬爱的李铎先生，您真的走了吗？不会的，真正的书法家是不会走的，您的艺术生命力永远都活在您的杰作里。
家和业兴，书法洋洋大观。长寿高产，一生功德圆满。1930——2020，先生这辈子真精彩，好幸福。（田岚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