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女生田静(化名)接过妈妈递来的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片。
妈妈说这是“聪明药”,能提升她的学习状态。她想想不断下滑的成绩,又想想那些无论如何都没法静下心来完成的物理题,混着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药片的主要成分是哌醋甲酯,常见商品名包括利他林、专注达等,俗称“聪明药”。
首都医科大学三博脑科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王梦阳说,哌醋甲酯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在药效内,服用者的注意力提升、疲劳感下降。
一名服用过利他林的网友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药效内注意力集中,效果好,而且“没有成瘾性”。
1月22日,北京高新医院。田静等人曾在这里接受治疗
但这并非全部事实。在中国,哌醋甲酯被卫生行政部门列入第一类精神药品名单,是严格的处方药。北京高新医院主任医师徐杰说,哌醋甲酯的作用机制与冰毒的主要成分苯丙胺(又名安非他命)类似,在大剂量服用时可能成瘾,但药效较弱。“到我们这戒毒的,有一成左右是利他林服用者。超过一半都是从‘聪明药’开始,最后变成麻古、冰毒等毒品的成瘾者。”
徐杰接触过大量利他林成瘾者,他发现,“聪明药”已越来越多地被普通人用于非临床治疗。服药者有14岁的学生,也有三四十岁的青年,他们抱着提升学习、工作效率的初衷,最终却成为了瘾君子。
服药者
田静第一次吞下那片“聪明药”时,没什么特殊感受。
当时,她在北方某省的一所市级重点中学上高三,班级排名已经跌出了前十。而在高一、高二时,她一直是班级前五。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片是她的全部希望。
药是妈妈给的。田静对这种药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妈妈知道多少,只记得妈妈说:“有人吃了成绩就变好了,你试试。”
吃了药,摊开书,田静的心思还是扎不到课本里。尤其是最难学的物理,做题时还是没思路。最初,她每天早晨上学前吃一片,觉得变化不大。两三个月后,服药量变成了每天两片、三片,早上出门前、晚上回家后各吃一次。田静感觉自己的课堂专注度提高了,听完物理课,做做练习,很容易就学会了。
服药两个多月后的那次月考,田静考进了班级前十,还在班会上分享了进步经验:好好看书,多做题。但真正的秘诀,她没有说。
35岁的王波(化名)是2017年5月开始服用利他林的。当时,他刚从父亲那里接手了家里的装修公司。此前数年,家人从未对他有什么苛求,买车、旅行,手头从来不缺钱,等到自己经营公司时,才知道做生意并不容易。
那段时间里,王波做什么都觉得力不从心。跟客户谈合同,聊一个多小时就不想说话了;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单子,加工地砖的时候又总是出错。
他最怕刚把生意交给自己的父亲在饭桌上提起公司的事。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心里犯怵,用各种事由、借口岔开话题。父亲似乎察觉了他的焦虑,渐渐不问公司的事了,可王波更紧张了:“但凡有一批活儿没干好,我就赶紧补货,不仅挣不着钱,还得搭钱。”
一次饭局上,一个朋友提到了利他林,“说是中学生学习、考试的时候吃的”。既然学生们也吃,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子从朋友手中买了6片。
以往谈合同时,他几十分钟就会感到疲倦,而药物带来的注意力集中让他可以连续不停地说上三四个小时。他自认为把厂子打理得越来越好,在那些“买卖干得如日中天的老同学”面前,终于抬起了头。
“服用利他林的人,基本都承受着很大的生活压力,许多还有严重的家庭矛盾,所以才把学习、工作的高效当做出口。”徐杰说,他接触的众多利他林成瘾患者中,二十岁左右的居多,性格大多内向,男性占到70%。他们当中有的来自单亲家庭;有的父母过分溺爱,给孩子很多零花钱,却缺乏情感上的关爱和引导;有的父母非常严厉,抱着强烈的望子成龙心态。
“聪明药”上瘾
“利他林确实能让人的专注度有所提升。”徐杰说,因为其中的哌醋甲酯可以加快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释放,而这些物质决定了大脑能否自我约束,注意力、控制力、执行能力等都与此有关。
在临床医学中,正是利用这种原理,医生会用利他林治疗儿童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和嗜睡症(即发作性睡病)。
1996年,原卫生部颁布了《精神药品品种目录》,依据不同的药物依赖性和人体危害程度将精神药品划分为第一类、第二类,对第一类的管制更加严格。哌醋甲酯被列为第一类精神药品。
“之所以被列为第一类精神药品,是因为利他林具有成瘾性。”北京华佑医院主任医师张锐敏从事成瘾临床及干预研究多年。他表示,作为精神兴奋剂,利他林的作用原理与冰毒的主要成分苯丙胺相似,但药效比冰毒弱,长时间、大剂量服用会产生成瘾性。“人体自身会分泌多巴胺等主导兴奋的神经递质。如果分泌长时间依赖兴奋剂,自身的分泌能力就会下降。一旦停药,就会产生不适。”
服药一个多月后,田静开始掉发、失眠,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高三上学期快结束时,妈妈发现了这些异常,让田静停了药。可停药后,她开始头疼、恶心,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课又听不进去了,看书、做题也不行。
田静没去医院检查,想要说服妈妈让自己重新吃药,但被拒绝了。为了吃药,说话轻声细语、从不跟父母吵架的田静,开始和妈妈大声争吵:“当初是你给的我这个药,现在为什么不让我吃!”
18岁的刘欣欣(化名)也是在高三时开始服用利他林的,是同班好友介绍的。服药不到两个月,那名同学就突然因病休学,再也联系不上了。
没了利他林,刘欣欣开始心慌、烦躁、食欲不振,“总感觉自己就要猝死了”。她在家和父母吵架,在学校疏远同学,认为向老师提问很蠢,自习课时不想看书做题,一个人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转。
断药的人会产生不适,手里有药的人则可能不断加大服药量,产生更严重的问题。
一名闲鱼卖家向记者展示瑞士诺华生产的利他林
徐杰的一名患者在美国准备SAT考试时,由于过量服用利他林导致严重抑郁、自我封闭。“孩子的妈妈飞到美国时,发现女儿的房间很脏很乱,食品、生活垃圾堆得满屋子都是。孩子一张嘴,说话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有点精神错乱的感觉。”
徐杰说,他知道的病例里,服药最多的患者一天吃10片利他林。
“这已经远远超出正常人的使用剂量了。”北京宣武医院药科医生沈江华告诉新京报记者,一般来说,有服药需求的儿童每天一片,随着症状变化、年龄和体重增长服药量可能增加,但上限不过三四片——在医嘱范围内服药,是不会成瘾的,但自己服药、不断加大剂量,就有成瘾的可能。
从“聪明药”到摇头丸
更可怕的是,利他林服用者很可能接触到成瘾性更高、对人体危害更大的药品,如苯丙胺类药物、麻古等。
田静妈妈禁止田静服药后,田静忍不住,自己到网上找药、买药。她输入关键词利他林,在某个百度贴吧一连串的帖子中看到一个QQ号,加了好友。
药房里平均20元左右一片的“利他林”,卖家开价每片100元。第一次,田静只买了3片,没敢留家里的地址,让卖家寄到了放学路上常去的文具店。
和以往的白色药片不同,袋子里的药是粉红色的。回家吞下后,田静有了头疼、恶心等第一次服药时没有过的症状。询问卖家时,对方说这些都是“不同生产厂家”引起的差异。
3天后,她吃完了粉色药片,再次找到这位卖家,转账、购药。渐渐地,她彻底离不开这种粉红色的小药片了,服药量从每天一片变成了两片、三片,高考前一个月左右稳定在每天四片,高考当天一下吃了五片。
徐杰办公室的科普橱窗里陈列的摇头丸。田静服用的摇头丸,与其中的粉色药片外形相同
几年攒下的近万元积蓄全被她砸了进去,还是不够。她开始向父母要钱买药,编造了学校交费、外出游玩等各种理由,有时要五百,有时要一千。但没过几天,钱又没了。
高三下学期,田静的失眠和脱发越来越严重。她总觉得同学在背后议论她,瞧不起她,渐渐疏远了所有人。她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要害她、要杀她,每天放学要妈妈来接才敢走。
高考结束后,已默认女儿服药的田静妈妈将孩子带到医院。医生检测后发现,田静行李箱中的粉红色药片有七成左右苯丙胺类物质。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聪明药”,而是亚甲双氧甲基安非他命,俗称摇头丸。
服药没多久,王波的利他林也断供了,供药的朋友搬到了外地,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卖家的QQ号。他拿到几片白色药片,吃了觉得“脑袋涨涨乎乎的,晕乎乎的”,后来才知道那是麻古。
“在我们这里住院治疗的,70%左右都是滥用苯丙胺类毒品的。在这70%里面,通过利他林、专注达等聪明药接触到苯丙胺类的,大概占一半。”徐杰接触的患者中,和田静、王波有相同遭遇的不在少数。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孩子才14岁,在网上购买利他林时买到了摇头丸。
严格监管
在世界范围内,哌醋甲酯受到不同程度的管控,控制苯丙胺、LSD等精神药物的联合国公约《精神药物公约》中,利他林在四级分类中被列为第二类药物,与安非他命、四氢大麻酚(大麻中的主要精神活性物质)并列。
在中国,依据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于 2005年颁布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生产管理办法(试行)》,第一类精神药品及原料药生产需要向所在地的省级药品监督管理部门提出申请,由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决定是否批准。医院药剂科根据临床需要申请,经所在地设区的市级人民政府卫生主管部门批准后,才能向本省内的企业购买。
正常情况下,只有注意力缺陷多动症患者、嗜睡症患者才能从医生那里获得这种处方药,且医生开药前须对患者进行严格检查。首都医科大学三博脑科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王梦阳说,医生会给前来就诊的孩子一份量表,测试他的多动、注意力水平、学习状态等等,如果症状轻微、发病时间短,就不会开药。
“国内生产的利他林(商品名专注达,通用名盐酸哌醋甲酯缓释片),适应人群一栏写的是6-12岁患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儿童。”王梦阳说,也就是说,如果是注意力缺陷的患者,超过12岁就无法开出利他林,“国内现在没有针对成年注意力缺陷患者的治疗方式,药物说明书也没有标出相应的适应症。”
利他林的另一项适应症是发作性睡病,也就是嗜睡症。“但也不会轻易开。如果症状不严重,通常会建议病人喝浓咖啡、茶之类的解决问题。”王梦阳说。
即便开出药来,量也不会太多。“按照2007年开始实施的原卫生部《处方管理办法》,哌醋甲酯用于治疗儿童多动症时,每张处方不得超过15日常用量,后来上限改为一个月。”北京宣武医院药师沈江华说,每个患者的取药量基本固定,如果上一次的药还没用完,医院不会发出下一次的药;如果药量突增,药师也会跟医生确认处方。按照规定,家长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到医院取药,每次一到两盒,每盒20片。
“此外,医院每次开药都会留下记录,患者拿走的是哪一批次的药品是可追溯的。” 沈江华说。
在三博脑科医院,医生开出含有利他林的处方后,还要报给医院的药房主任、院长,之后才由医院向药厂买药。从开出药方到通知患者取药,一般需要3天左右。依据《处方管理办法》,第一类精神药品处方需要保留三年。
医患手中流出国产药
严格监管之下,并非全无漏洞。
一名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早在2000年左右,就有想要参加司法考试的朋友说,备考过程中太过疲倦,想要服用利他林来提神,但他表示不能服用。
徐杰也说,理论上讲,医生写病历、开处方的过程可以造假。“尽管卫生行政部门会对处方进行监督检查,但通常只是以处方比对病历,但病症是否有问题,很少能发现。”
2019年2月中旬,记者在闲鱼网搜索“专注哒”“专注.达”等字样后发现,四五条药物广告隐藏在图书、汽车之中。其中,有卖家在2018年6月、7月连续5次卖出5盒专注达,并表示自己出售的药品为国产,是从正规医院开出的。另一卖家称,自己手中有一盒西安杨森制药有限公司生产的专注达,能拿到药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是多动症患者。
有卖家在闲鱼网出手闲置的专注达
或许由于处方药的原因,闲鱼上的专注达价格普遍高于医院药房。新京报记者查询药品比价网发现,一盒15片的专注达零售价300元左右。但上述5次销售专注达的闲鱼卖家的销售记录显示,15片一盒的价格从380元到700元不等。
沈江华认为,利他林的流出,或许因为国家对精神药品的管控不如麻醉药品严格。比如杜冷丁、芬太尼贴剂等麻醉药品,患者使用后,医院必须回收针剂,之后才能开具下一次的用药,但利他林没有相关要求。
此外,一些多动症患儿症状稳定后,家长可以直接前往医院代领药物,医生不需要每次都对患儿面诊。“可能会有家长在孩子病情减轻后依然开药,然后转卖。不过因为医生仍然会定期面诊,所以通过这种渠道流出的药规模不大。”沈江华说。
沈江华的说法在网上得到了印证。在闲鱼网,自称出售国产专注达的卖家数量不多,其中两位卖家还表示需要等下个月医生开药后才能发货。
外国走私药
网络上,更多卖家售卖的是“瑞版”或“巴版”的利他林。前者由瑞士诺华集团生产,后者是巴基斯坦诺华制药集团的仿制药——二者均为《我不是药神》中的抗癌药物生产商。
与西安杨森生产的专注达不同,沈江华说,这种从国外流进国内的利他林成瘾性更高。“国内的专注达是缓释片,上午服用后会在一天中缓慢释放药性,药物起效后也比较缓和。国外的利他林不是缓释片,半衰期短,容易一天内反复多次用药,更易成瘾。”
新京报记者搜索发现,在百度贴吧、微博等社交网站,利他林广告并不少见,平台也未对关键词进行处理,有人发微博“求利他林”,便有卖家应声而至。还有卖家在知乎网写下利他林的服用经历,称这是“最广泛最主流也最好用的益智类药物”。
在闲鱼网,直接搜索利他林无法得到结果,但药物隐藏在一些看似无关的商品之后。比如“利他利手表”、“利他好,利润很低,专注学习的桌子”、“利他保温杯,专注瑞士,自用保真”。这些链接里往往留有卖家的微信号、QQ号等,有意向的买家可以加号私聊。
有闲鱼卖家以“专注学习的桌子”标示商品。记者询问后,卖家表示出售的是瑞士版利他林
至于这些药品的来源,张锐敏推测或许来自国外的医院。“在瑞士等国家,利他林虽然属于处方药,但成年人注意力缺陷可以确诊,”他说,这意味着患者可以在进行量表测试时造假,从而获取药物。
2019年2月13日,一名闲鱼卖家在微信中告诉记者,她的朋友一次便能从瑞士的医生那里拿到数十板利他林,然后定期“人肉”带回国内。她说国内不少瑞士利他林卖家都是从她手里拿货,然后加价转卖,20片一板的利他林会被加价400元到700元。
这名卖家还表示,药品入境时,偶尔会被海关查扣。遇到这种情况,价格会涨得更高,“能贵上一倍”。
2月19日,记者就此问题咨询了上海某报关公司。该公司工作人员表示,由于国外生产的利他林不在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与海关总署联合发布的《进口药物目录》中,因此无法通过提供报关单及其他文件的方式进行商业报关。但价值在1000元以下、携带处方、可证明属于自用范围内的药物不会被海关没收。
对此,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与反恐怖学院副教授包涵表示,尽管利他林和苯丙胺都属于第一类精神药品,但后者被划归为毒品,一旦入境则涉嫌走私毒品罪。前者属于药品,涉嫌的是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而且不同的走私数量,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涉及的金额较小时往往属于违法但不犯罪的情况,可能面临货物被罚没、罚款、行政拘留等行政处罚。
闲鱼上,有的商品名称为“利他保温杯”“专注瑞士”等,但实际为瑞士版利他林。网络截图
包涵认为这体现着司法机关“情”的一面,就像电影《我不是药神》里的情节,“当患者拥有巨大需求时,没把这个口子完全堵死。”
与田静、王波买到假药的情况相似,如果不去医院等专业机构化验,谁也不知道这些从外国走私而来的“聪明药”是真是假。
2月13日,闲鱼上一位声称出售瑞士利他林的卖家说,无论瑞士还是巴基斯坦生产的利他林,都无法像国内的处方药一样有条码可供查询。“你要是吃过,就知道我这个是真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