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国
一晃的工夫,岳父离开我们已经十六个年头了。一直想为岳父写点东西,纪念那位慈善的老人,直到今天,才恍惚得见一位中国式的岳父、同时又是我的岳父的精神面貌。
我的岳父是博山四大家族中的蒋氏十四世,名讳其宏,与革命先驱蒋洗凡同宗同族,在当代蒋氏家族中辈分较高,出生于1938年正月初九,和玉皇大帝一个生日,十四岁在大街南头的关中漆店学徒,同时开启几十年的吸烟史。《大漆迷踪》的主人公张培福老人一生从事髹漆,竟跟岳父是小时候的旧相识,只是不知其名,只知其绰号。岳父解放后后并入商业系统工作,辗转博山五金交电公司、博山车站旅社,以副经理职位退休,最可敬的是他的人缘人脉,在那个革命和运动此起彼伏的年代,为官为民都能不失做人本分,低沉时不妄自卑贱,得意时不修理他人,仁厚温良,是岳父一生的写照,结交了一批能说敞亮话的朋友,他戴着酒瓶底一样厚厚眼睛、总是和蔼微笑的模样,至今仍保存在众多朋友的记忆里。
我的父亲有几十年的时间与岳父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一个是小资产阶级,文革和“一打三反”都是首被问责的贪污盗窃嫌疑犯,岳父则是革委会成员,总能够穿越政治,在人性层面看人对事,对我父亲这样的资方人员,也没有另眼相待。
改革开放不久,农村的包产到户还有分配完毕,岳父竟然能够顶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家族压力允诺了我与妻子的婚姻。八十年代初,我的家庭完全没有从母亲因病致贫、因运动致贫的窘境中翻过点来,衣裤上还有补丁,一日三餐见不到充裕的油水,参加了工作口袋了也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基本上家徒四壁,极有可能是博山城里最穷困潦倒的人家。可是,岳父对这桩婚姻出奇地满意,曾经与最亲近的家族中人做过最激烈的思想博弈,好心的亲戚们上门规劝,这个小孩的父亲是资产阶级,人老实得出名,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家里穷得叮当响,姥姥是谁谁谁,守寡又再嫁,嫁的还是地主,说破天,岳父一言九鼎,这个小孩啥也会,好学习,将来一定有出息,家庭穷是暂时的,绝对不会穷一辈子!
岳父没念过多少书本,却极少封建落后思想,在改革开放之初即鼓励女儿们烫发,穿鸡腿裤或者喇叭裤。我们结婚以后,大力支持我的工作,从来都是举手派、促进派。看到我在企业负责一方面工作,亦享有多方面便利,倒是婉转地暗示我,公家的钱长眼,心不能动,手不能伸,人就站得直。我从企业到媒体发展,他为我打气助威,转入私立教育,在世俗眼光看来,似乎是下坡路,看到我内心空前淡定,行动更加务实,倒认为走上人间正道。工作变动,我就经常搬家,每次都是老岳父跟在后头,收拾乱七八糟,手指头裂满了口子,缠着一层层的胶布,那些渗血的口子一定疼得扎心,老人没吭一声,反倒让我们觉得快乐。
女儿既嫁,进入一个新的家庭,无疑进入一个新的生活模式,两个原生家庭之间势必不会完全一致,相异就会有冲突,家庭中勺子碰到锅沿是难免的,精明的父母往往站在自己儿女角度据理力争,拼死不让,能骂的骂,能打的打,一味怂恿,不知道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结果赢了理,拆了家,这种事例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岳父不是这个逻辑,我们结婚之初,岳父就告诉妻子,到人家家里去,做的饭可能和原来不一个味,长了就惯了,来家的时候想吃啥我给你做,在人家家做啥吃啥,不能挑食。女儿在小家呕了气,跑回娘家,岳父从来不护驹子,不留女儿过宿,有的只是劝说和疏解,这是岳父处理家庭关系的时候划下的许多底线之一。
女儿出生以后,我忙于出差,岳父母像是养护又一个女儿那样对待,有疼有热,女儿小时候吃饭不行,身体经常闹恙恙,我跟子说,还是送到她姥姥家,吃饭能调剂。果然在岳父的精心伺候下,女儿胃口大开,奠定了会后长成一米七几的个子。女儿读初中,从张店返回博山寄宿,岳父中途必带上水果等好吃的东西前往淄博一中看望,风雨无阻,对青春期女儿的照顾超过了我们,在女儿的心目中,恍如外公是父母,周末回家就寝,也铺开一个被筒,挨着外公睡下,方能安稳。
岳父没有很高的教育背景,但积攒了一肚子的生活文化、生活智慧,其中我对烹饪艺术的着迷还是来源于岳父的熏陶。相敬如宾,也是我们翁婿之间的定位,去岳父家里,起码是四碟四盘伺候,夏天必定有酥梨海蜇,冬天必定有烧锅,时常还能吃到岳父亲自打理的香酥鸡、沤底发菜、糖醋鲤鱼,专门在下雪天吃什锦火锅,也是样样俱全胡辣鲜烫,必须佐以高度白酒,不强求,分量饮,微醺不醉。岳父知道三个女婿各自的口味,尤其知道我对汤情有独钟。岳父家的厨房里,总有一只铝锅,盛着鸡汤或骨头汤,招待女婿不亚于仲之祭祀,不厌细,更不厌精。为了不让我们多干家务,住六层楼的时候,趁未到周末自己先把液化气罐扛上楼去。
岳父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情大于王法,借钱也要为人。日常生活中,乐于帮助他人,在朋友圈里是很出名的。有位过去的同事来串门,索求家里的老物件,岳父慷慨地找出“文革”后仅存的“四旧”民国大鱼盘奉送。山里的旧友进城卖点山货,岳父会热情留宿、茶饭伺候,偶遇寒冬大雪封路,还会一留几天。搬到西寨小区以后,门口的菜贩子,刷楼道的油漆工,捡破烂的老头,都曾被岳父请进家里喝口热茶。这种毫无功利动机的友情代代传递到我们这一代身上。这种文化的传承,没有痕迹,却是入脑走心。
岳父的作为,在家庭里无声无息地传承,当年我们订婚的时候,母亲让我送去六十块钱,岳父高低不收,亲戚们嫌岳父掉价,也不合民俗礼规,说你得收着,岳父说,我又不是卖闺女,论斤论两。结婚的时候也未收我们家一分钱。二十几年过去,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妻子和我也坚决反对收彩礼,仍以人品德行为首要因素,不以富贵雍容论英雄,与女儿的理念出奇地吻合,有人说,女儿养了那么大,又尽心培养呵护成美女编剧,轻易就这么嫁了,不是傻吗?这个傻我认,妻子也认,岳父在天有灵一定也是认的,女儿这么一嫁,换来的是女婿的敬重,亲家的尊崇,以及女儿一家和和美美的日子,这是不是傻对了?
岳父是位性情沉稳的人,生前极少跑医院,甚至没打过吊瓶,忽然之间开始咳嗽,久治不愈,一检查,竟然是肺部肿瘤,我带上医院的片子就直奔济南省立医院,专家指着片子说,如果是肺的功能稍微好点还可以考虑手术,这个肺实在是不行了,全是丝网状。经过了时间不长的化疗,现代医学还是没能拯救这位极度渴望生存的长者。受打击最大的是女儿,刚刚考取上海晋元高级中学的美林,在公寓天天哭泣,一遍遍打湿枕头,更是无心学习,几乎用了整整一个学年,才从失去外公的阴霾中艰难走出。高考时,以文化课逾六百分的成绩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一路拿到硕士毕业证,紧接着,岳父的大外孙女经过了专升本、读研,成了解放军总医院的博士研究生,小外孙女也不示弱,玩着考进上海同济大学,可惜的是,岳父以家风家教熏陶出来的这些成果,他都没有看到。
写到这里,就想起传统的中国人何以称妻父叫做岳父。丞相张说作为唐玄宗的封禅使随从李隆基登泰山封禅,把女婿郑镒也带去了,假借众臣可官升一级的惯例,私自把郑镒提升了四级,玄宗见郑镒官服的颜色不符,问其故,郑镒支吾不能语,一位宫廷艺人双关曰:“此泰山之力也!”妻父始称岳父,妻母亦称岳母。这虽然是个传说,我以为并没有说出岳父之谓的全部,我心目中的岳父,是中国式家庭伦理走向的主导者。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强,宗亲关系错综复杂,家庭是天下第一学问,一个新家庭组建诞生,包括原生家庭的每位成员,对这位导师是尊崇有加的,作为家庭里的伦理导师,也就使命更大,担当更多,甚至左右着新生家庭的福报。由此,我对岳父二字有了更多的理解,其一,把妻父称作岳父,那是寄寓了五岳独尊的含义,妻父稳如泰山,家庭便和谐和睦。像各种家庭中的角色一样,精明一些还是糊涂一些,真是个要紧的选择,岳父的角色尤其如此。其二,对我本人来说,承认或不承认,岳父是影响我生命的最重要的人之一,并且在家庭的文化传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把岳父写出来,需要以生命的形式去感悟,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或许太短,有时候需要用一生,写岳父,写好岳父,就是文债如山,文债如泰山,仅仅用文字也许完不成。我要当一个岳父一样的岳父,是对岳父最好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