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夜雨有时尽 绵绵思念无穷期 ——刘云岭《七律·悼吴齐子》解析

摘要 植农师去世以后,其学生和亲友以各种方式追思他的事迹、表达缅怀之情。以诗文的形式寄托哀思是一种主要的方式,从内容和艺术性上来讲,其中不乏优秀的作品,刘云岭创作的《七律·悼吴齐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植农师去世以后,其学生和亲友以各种方式追思他的事迹、表达缅怀之情。以诗文的形式寄托哀思是一种主要的方式,从内容和艺术性上来讲,其中不乏优秀的作品,刘云岭创作的《七律·悼吴齐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诗的全文如下:

七律·悼吳齊子

劉雲嶺

青齊卅載育良材,

秋葉辭枝究可哀。

兩地慈祥同緬憶,

千重悲怆共傷懷。

聲淒寒雁驚離夢,

淚断殘燭落鑒台。

夜雨臨窗絲未盡,

樵亭滄浪故人來。

     二零二一年九月

题目揭示了文章的主题——悼念先师徐植农先生。徐植农字曲辰、号吴齐子,故乡苏州,长年在淄博工作,因居吴、齐两地而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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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植农先生自书词作《卜算子.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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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张维、刘云岭、潘海涛、宋建中、曹家才、徐植农、陈新魁、王克林、马宏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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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植农、张志忠等在所植的银杏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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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植农部分著作。

大凡悼念类的诗文,其内容一般涉及两个方面,一是追忆逝者的事迹或品行;二是表达作者的哀悼和思念之情。这首诗两重内容兼而有之,而重在后者。

这是一首律诗,共有八句。结构上有两部分组成,前后四句各自组成一个部分,前一部分是从面上写,表达“缅怀”之意,后一部分是从点上写,主要抒发个人的情感,突出“思念”之情。

“青齐卅载育良才,秋叶辞枝究可哀”,这两句信息量极大,追溯植农师的主要生平事迹,点出其去世的时间,哀痛之情隐现于文字之中。“青齐”,代指山东,山东古代属于青州,山东的别称又叫齐。青齐并称我们可以追溯到苏轼《和钱穆父送别》:“更向青齐觅消息,要知从事是何人”,所以“青齐”就是指山东。植农师从东吴大学(今苏州大学的前身)文科毕业后,1948年与几个同学步行赴山东投奔解放区,先是在位于济南的华东军政大学短训,后分配至淄博市教育系统,在淄博工作36年,桃李满“青齐”,植农师的词《诉衷情·栽柳》中有“青齐卅载栽柳,满目见菁菁”句,自叙这段历史,颇为自豪。云岭借用植农师的词句,概括其教育生涯,简练而贴切。

“辞枝”,宋代诗人陆游诗《秋兴》中有“病叶辞枝应有恨,侯虫吟壁故知时”句。“秋叶辞枝”是植农师去世的一种委婉的说法,是“赋、比、兴”中的“比”,用自然界树叶的飘落隐喻人的离世。植农师仙逝于2021年8月31日,因此,“秋叶辞枝”四个词不经意间点出了植农师是在秋天去世的。从文体的语言特征来讲,这就是典型的诗歌语言,不浅露、忌直白,婉曲而含蓄。句末的一个“哀”字,更是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

“两地慈祥同缅忆,千重悲怆共伤怀”,这两句主要写植农师的去世,在齐、吴两地的学生、亲友间引起了深深的悲痛,大家以各种形式凭吊他,追忆其事迹、颂扬其人格。徐老师对社会的贡献主要是在教育方面,但由于其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对淄博、苏州两地的文化艺术交流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淄博、苏州都是文化重镇,经他联系和介绍,两地诗书画界的骚人墨客多次互访,事实上成为了两地文人的桥梁、两地文化的使者。1984年,植农师从淄博师专离休,回苏州老家定居,其书斋名曰“思齐楼”,并以诗句“字结吴齐好,诗通南北心”送当代著名书法家费心我先生。这何尝不是他自己内心世界的写照呢?他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齐吴两地由衷的热爱,和能够尽一己之力,促进两地文化交流的自豪。费心我先生非常欣赏这两句诗,专门抄录并送植农师以报之。他热爱苏州的林、园、水、桥,也眷恋淄博的云、霞、山、亭。

结构上这两句是对仗,也是互文。前一句是从缅怀之人“多”的角度来写,后一句是从哀痛之情“深”的角度来写。“慈祥”的语义主语显然是植农师,而“慈祥”又作了整个前一句的状语,表示原因,意思是说齐、吴两地的弟子、朋友因植农师的慈祥而加以缅忆、伤怀。初看这句似乎与汉语的标准句法不合,但这正是诗歌句法不同于散文句法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诗家语”。大文学家韩愈的诗像他的散文一样奇崛险怪、气魄雄浑、意境奥衍,但总给人以散文化的感觉。沈括就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主要是就语言来讲的。如果不是按照具有诗歌特点的语言来创作,而是按照散文的句式或者说辞赋的句式来写诗,就缺少诗的和谐、诗的韵味、诗的美感。

表达上“慈祥”二字看似平常,但意味颇浓厚,它体现了逝者最主要的性格特征。的确,植农师多方涉猎,在学术方面偏重于古典文学研究,在注释学、文学家研究方面都有丰硕的成果,曾参与过《汉语大词典》的编纂工作。他身体力行,参加文学创作的实践,一生写了大量的诗词。在书法领域也有很深的造诣。但使人怀念的不是这些,他最能打动人、感染人的地方还是作为一个师者、长者的慈祥。“慈祥”二字,质朴、厚重,极具人情味。

“声凄寒雁惊离梦,泪断残烛落鉴台”,这两句着意刻画悲讯传来,作者悲伤的心情,而这一心情的表达,是依靠多重意象的设置来完成的。情发于心谓之寄,系于物谓之托,或托于云,或托于月,或托于雨,或托于风。二者相合,形成了所谓的意象。从大处来说诗歌的意象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基于个人的认知体验,这种体验往往是具体的、独特的,有时可能是晦涩的。在阅读实践中,读者常常无法把握一首诗的内容,无法理解一首诗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诗歌中独特的意象。另一类是基于一个民族共同的认知体验,它寄寓了一个民族所有成员相同的思想感情,人们可以从大致相同的角度去体验、去理解,这些意象具有很强的民族性,经过历代的积淀,已经成为某个民族的一种文化符号。就汉语来讲,月亮的阴晴圆缺,喻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夭夭之桃总能勾拽出人们关于“爱”或“性”的联想,飘忽不定的白云分明就是漂泊的游子。这些意象的意义是汉民族共有的。

在这首诗中,两类意象都有。“寒雁”,即“秋雁”,此意象具有多重的意味,它既是悲痛心情的投射,也是凄凉环境的烘托;苏武牧羊,雁足传书,它还是一个信使,沟通了齐、吴两地,带来了令人伤心的音讯,带回去深切的思念。“残烛”、“鉴台”都是传统诗歌中的意象,同“泪”相搭配,贴切、蕴藉,既适切地表达了作者恻怛沉痛的感情,也切合律诗的文体风格。从结构上来看,作者得古人“诗家语”之精髓,“声凄”放在“寒雁”的前面,突出了悲伤的氛围;“泪断”与“残烛”并置,同落于“鉴台”之上,更是入骨的情语,极富感染力。

“夜雨临窗丝未尽,樵亭沧浪故人来”,这两句承接上两句,设置了一个典型的环境——夜深人静、秋雨飘洒;未眠之夜,独立窗前,悲伤和思念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植农师好像来到了眼前,陪伴他的似乎还有那些先他而去的故人,莫非要在樵亭相会,对酒畅谈?这当然是幻觉,也是希望,但更深层次的是思念。

前一句是一个隐喻,尽管隐喻的另一端并未在此出现,但这一句是紧承上一句而来,因此另一端无疑是“泪水”。就隐喻的形成过程而言,同一个事物有多个特征,作者往往撷取其中的一个特征来比喻事物。要撷取哪一个特征,这跟人的主观意识是密切相关的,也需要契合作品的内容和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就主观意识和喻体的关系来讲,事物的特点可以诉诸于人们不同的感觉,这些感觉包括了“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等。每一种感觉下面又有不同的映像投射,同样是视觉,这种映像投射可以是事物的形状、可以是事物的颜色、可以是事物跃动的姿态等。哪一种特征给作者以深刻的印象,且又正好切合作者表达的需要,哪一种特征就被用于隐喻。

在当时的情绪下,雨的“形”和“声”,无疑给与作者以强烈的冲击,因此,此诗主要从视觉和听觉的角度来设比。从另一角度来分析,这又是一个双重的隐喻,第一层,首先把雨水和泪水互比,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喻体,无法明确相辨,互为本体和喻体。黑夜与雨声相衬,泪水与雨水横流,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悲痛的心情无以复加。唐代诗人韦应物诗《赋得暮雨送李曹》有两句:“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两者异曲而同工。第二层,从雨的形状上,把雨比作“丝”,又利用汉语特有的谐音关系,把“丝”和“思”联系起来,思念之情,千丝万缕,如潇潇夜雨绵绵不绝。化虚为实、化意为物、化情为景、化无形为有形、化抽象为具体。既比喻哀伤,又烘托哀伤。两层夹叙,反复渲染,气厚而力透。

“樵亭”“沧浪”在修辞上叫做换喻,分别代指淄博和苏州。“樵亭”在博山樵岭前,当年植农师等六君子与时际会,在此立碑、植树、建亭;苏州有“沧浪亭”,为宋代苏舜钦所修建,整个一句都是在用典。植农师离休后,受聘苏州大学,任苏州大学客座教授,并兼任苏州沧浪诗社社长,期间有幸返回淄博,重游樵岭前。张志中先生创作七绝诗一首,记此事、抒伤感,其中有“亭前樵岭当年事,物是人非半已空”句。植农师在两首词中用到“故人”,一首是《卜算子·忆故人》:“风雅须长存,且看公孙树,他日参天忆故人,叶叶声声语”;在悼念参与植树的六君子一、书画家昃如川先生的诗句中有“他日参天故人忆,犹闻逝水大如川”。而此时,悼念故人的徐老师,亦为故人矣。叹世间又有多少友人成故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话稍显绝对,因为有些所谓的“景语”纯属自然景物的堆砌,华丽辞藻的显摆,就不能算是景语,情和景要结合起来。一种内在的情感的表达必须要靠外在的事物,也就是所谓的景,而想要这种感情打动别人、感染读者,也需要借助于具体的可以感知的景象呈现出来。作者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景象——夜雨、樵亭、沧浪,抒发情怀,浑厚而凝重。

古人的优秀诗作讲究前后、首尾的照应,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是运用照应的典范:“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第一句“离离原上草”和最后一句“萋萋满别情”语义上首尾照应,结构上相互对待,音节上叠音相称。云岭的诗也注意了首尾的照应,全诗第一句以地名“青齐”开始,最后一句以地名“樵亭、沧浪”结束,照应的结果使得植农师人生轨迹清晰,作者感情脉络连绵;文气流畅、结构完美。

这首诗还有几个特点需要拿出来稍加讨论:

1.句式绾合。蒋绍愚先生说:“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一种经常使用的方法,可以称为‘绾合’。即在同一个句子中,巧妙地把远近、古今、早晚、时地、因果联接在一起,但这种联接在字面上并没有明确地说出,而要通过读者的想象才能完成。”(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诗歌的语言不同于散文的语言,具有跳跃性的特点。它可以从现代跳跃到古代,从天边跳跃到眼前,可以四时逆序,时空倒转。它需要在有限的字数内,拓展更更广阔的空间,延展更久远的时间。这首诗很好地运用了绾合的手法,巧妙地进行了时空的转换。如三、四句中的“慈祥”二字,既刻画了植农师的性格特征,点明了被“缅忆”“伤怀”的缘由,也很自然地利用这种共同的感情因素把齐、吴两地连接了起来。五、六两句通过“寒雁”这个意象,暗含了在齐、吴两地悲讯传递、感情遥寄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七、八两句“樵岭”“沧浪”两个有代表性的地名连用,联通了空间、跨越了时间、穿越了现实和梦幻,包含的内容与情感丰富而真挚。

2.用典自然。宋代的黄庭坚曾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意思是说诗文的创作用事、用语,要有出处和来历,要用典故。当然,这种说法未必完全正确,但在一首较长(相较于五律、五绝、七绝而言)的七言律诗中,完全不用典故,语言就容易显得熟滥。反之,如果用典不恰当,也会产生生涩的弊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探讨诗歌中的“隔”与“不隔”,所谓“隔”就是作品显得生僻、难懂,读者对于作品有一种陌生感,难于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与作者无法产生共鸣。所谓“不隔”就是作品写得自然真切,不生硬、不隔膜,更容易感染、打动读者。所以王国维说“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隔与不隔跟用典的恰当与否有很大的关系,要尽量用熟典,不用生典。这首诗多处用典都是熟典,要么出自植农师本人,要么出自其好友。“青齐”“故人”出自植农师的词,“樵亭”出自志中先生的诗,“辞枝”和“究可哀”对读者来说也是熟典,这些典故的运用,切地、切人、切时、切事,切情,读起来通畅、亲切,不晦涩,没有违和感。

3.哀而不伤。这首诗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者对植农师哀痛的感情,仔细体会,这种感情是深沉的,同时也是真挚的。袁枚说:“人必先具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诗中悲痛的情调是作者感情的自然流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诗中恣意地嚎叫、哀鸣,那种在诗中一览无余地感情的发泄,是动物的本能,体现的是自然的规律,跟文学艺术没有关系。艺术来自于生活,而诗中典型的艺术形象是生活的真实透过作者的感悟和灵感而被艺术化了的结果。作者在诗中没有让自己的感情肆意地宣泄,而是克制锋芒,遵从文学创作的规律,从诗歌表达的角度出发选择意象,通过意象来表情达意、抒发情感;保持了诗的美感,哀而不伤,含蓄沉郁。

翻看云岭以前所写的诗词,很少有近体诗,他认为近体诗在韵律和节奏上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讲平仄、讲押韵、讲对仗;达到这些标准才能算是格律诗。按照这些标准来衡量,这首诗很完美。他之所以采取七律的形式,一方面应该是内容使然;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植农师精通音律,用格律诗的形式来悼念他,也含有向老师致敬的意思吧。

参考文献:

1.徐植农《思齐楼书信诗文集》《思齐楼余韵》

2.宋建中《思齐楼上忆博山六君子》

3.赵玉霞《徐植农先生传》

4.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

5.周振甫《诗词例话》

编辑:王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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