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小炉匠

摘要 李氏家族于博山从事琉璃制作,不止6代。据李磊回顾,祖父一辈共有12人,每日围着小圆炉忙碌,也去别家租借炉口,制作杂货、烟嘴、烟壶、花球等,堪称博山琉璃世家。

博山西寨大天井西南角,李氏家族世居于此。周边曾经遍布小圆炉,每当夜幕降临,户户袅袅炉烟,浓厚的烧造气息弥漫在空气中。1978年3月,李磊出生于李家大门。稍长即拜父亲李志忠为师,系统研习鼻烟壶搅胎、套料和雕刻技艺。李志忠之师是李向福,李向福师从李昌福,李昌福又师从孙昌元。再往上追溯,可寻到清宫档案所述道光年间的李克成、同治年间的李公平,二人皆精于套料雕刻,技艺绝伦。而关于宫廷博山琉璃的最早记载,可回溯至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何崇福被征用于内务府制作琉璃鼻烟壶。

李氏家族于博山从事琉璃制作,不止6代。据李磊回顾,祖父一辈共有12人,每日围着小圆炉忙碌,也去别家租借炉口,制作杂货、烟嘴、烟壶、花球等,堪称博山琉璃世家。父亲李志忠叔伯兄弟20余人,大多出身炉行,多进入“美琉”工作。然岁月流转,李氏族人渐离琉璃行业,选择改行。至李磊这一代,大排行兄弟13人,坚持做琉璃的,只剩下他一人。

套料雕刻鼻烟壶  李磊作品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李志忠一家老小10口人的生计,全靠他一人的工资支撑。后来,父亲病退,退休金有限,一家人的生活更为艰难。为了补贴家用,父母不得已去卖瓜子、卖石榴蘸。八十年代末,父亲开始做珠子、鼻烟壶,但珠子销路不佳,为了打开市场,他便和孙即栋一起踏上了艰辛的送货之路,跑遍了西藏、北京、河南等地。小时候,李磊也曾跟着父亲前往河南白马寺送货,去北京古玩市场猎奇。

1990年,北京古玩市场日臻成熟,引国内外收藏家纷至沓来。一时间,套料雕刻鼻烟壶收藏之风大盛,热度居高不下。市面上的鼻烟壶被抢购一空,竟一“壶”难求。不知谁说鼻烟壶的货源在山东博山。刹那间,客户们浩浩荡荡咸聚于此。一番打听后,得知李志忠制作的正是古法鼻烟壶。这下,访客接踵,李志忠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起初,李志忠应付订货还算从容,后来只好找来王德鸿、昃道利、石绍章等往日工友帮忙。他们制作的不仅有热门的鼻烟壶,还有仿故宫套料雕刻瓶、琉璃渣斗、香炉等,但凡传统的琉璃器型,做什么卖什么。这股鼻烟壶热潮,持续近20年才逐渐降温。要知道,那还是人们对万元户羡慕不已的年代,可在1997年,李志忠已经凭借快速积累的财富,在西域城购置了大院,还盖起了气派的二层楼房,令人好不钦佩。

在父亲盖房前两年,李磊升入劳动技校三年级。自此,每值课余,李磊即随父研习琉璃制作。家中一座小炉,四个炉口,分供李志忠、李磊、王德鸿以及父亲的一个徒弟使用。李磊初涉此行,面对琉璃料毫无头绪,只觉得它们很难掌控,在不同温度下或稀或稠,至于哪种颜色置于内,哪种颜色裹于外,更是毫无概念。每天看着那座小炉,李磊怵头,打心底里不愿学。

小圆炉,也叫小炉,相对大型八卦坩埚炉、池炉而言,以熔融料条制作小件琉璃器物的手工琉璃炉,是博山独有的传统工艺。小炉匠技艺,种类繁多且要求甚高,涉及杂货、响货、杖子嘴、轴子嘴、米珠、擀珠、鼻烟壶、花瓶等诸领域。小圆炉烧大山炭。博山八陡黑山后井第9层煤炭最好烧。小圆炉高90公分,中部隆起至1米,成一圈斜坡,为工作台。外径1.5到2米,上炉口最大直径50公分,炉口覆特制炉盖,由耐火土、焦宝石、燎渣灰、黏土和麻刀制成,形似帽状。炉盖周围开有八九个小门,火焰从中喷出,八九匠人围炉操作,此即“小炉匠”的出处。

小圆炉炉膛底部内径80公分,深度1.2米,自下而上缓慢向上收口,用耐火土泥浆掌炉膛,使火焰上升流畅无阻。炉条斜撑,呈35度,深处距炉口80公分,浅处45公分,炉条对着灰坑口。灰坑沉入地下20公分,灰坑口240公分见方,是进风口,吹后膛。小圆炉一般安在棚里,廓落口朝门口方向或直接朝街,便于借就自然风助燃。有的还专门安装一段风筒,从门口导入廓落,相当于二次风。

一天的作业结束之后,晚上需挑开炉盖打扫炉膛,留下一层带火的燎渣作为火源,装入足量原煤。装的时候,两人配合,站在廓落口前,把炭筐置于炉口,往前怀方向倾倒,一只炉最多加到6筐300斤炭,填满以后是个斜面。燎渣多孔隙,透风,风助火势,直吹向上炉口,自火门喷出,以供工匠操作。过程中边烧边剔,一茬焦炭烧乏之后,再剔,再烧,未焦化的部分在高温下继续焦化。通常,剔炭不用挑炉盖,从火门伸进长达2米长火柱来剔,用上力气,把焦炭剔下来。日久天长,因勤勉劳作,火门台口处会留一道辙印,叫埽道。操作时,将火柱紧压于埽道内,使其不致于在火门上晃动,以免磕碰炉盖、损毁火门。中午半小时吃饭歇炉,趁机随上2筐100斤炭,封堵廓落,此谓压火。一阵黑烟冒完,饭后接着干。直至一炉焦炭燃尽,一日之工作方告完成。

每天一大早,李磊爬起来就得收拾炉具,到了晚上,又得往炉里添炭。干活的时候,炉子里冒出的烟尘还会熏得眼睛生疼、嗓子难受。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磊逐渐熟悉了这套流程,慢慢适应了炉前的工作。当他真正沉下心去,对琉璃制作的感觉也在不知不觉中萌生,开始领悟到这门手艺的独特魅力。

这年6月,李磊从技校毕业后,顺利在新华制药厂就业,工作三班倒,每天下班后即便疲惫不堪也顾不上休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帮父亲干活。2002年,父亲年事渐高,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连吹制琉璃瓶这样的工作都力不从心。看着父亲操劳的身影,李磊辞去新华制药厂的工作,回到家中,正式接手父亲的小炉。

按常理,制作鼻烟壶,掌握透明料的制作容易上手。但父亲却别有考量,不让李磊碰水晶料,只许他用乳浊料,且专注吹制一种壶型,在单一底色上点缀几个花点。李磊遂持一根长达90公分的吹杆,日复一日地吹制“月光圆”壶型,一吹就是三年。父亲常说,只要把这个壶型谙熟于心,往后制作他物当游刃有余。不让李磊接触透明料,是想磨其耐性,启其悟性,让他在无法直接观察内部的情况下,全凭手感,把控烟壶内部肌理的变化。当李磊对乳浊料的操控已然驾轻就熟,便可顺势开启透明料的吹制工序。整个流程都在清晰可视的环境中有序推进,如此一来,后续操作自会水到渠成。

过去的搅胎鼻烟壶,颜色单调、格式呆板,多是红蓝绿的简单组合。李磊习得父亲的技法后,将拧、缠、勾、拍、铰、折、垛、捻、滚、抻等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两种颜色的料,一头钳子剪子,一头铁线料棒,顺着也好,戗着也好,同向旋转就是拧。压扁,再倒回来,也是拧。拧出来,便会出现精美花色。勾,即用镊子或钩针在拧好图案的料上勾线,其纹理随着勾痕蜿蜒流动,生成新的动态纹理。勾分顺勾、逆勾。顺勾多用来制作鱼鳞花。逆勾则是另一个纹样效果。顺勾与逆勾交替进行,又是不同的纹路肌理。还有网格。一条色线,通过拧、缠的手法,折叠过来便出现网格交错效果。

李磊将经典古法中的牛毛丝细纹,分段再细化,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细腻效果,层次感大增;制作孔雀羽纹理时,巧妙分层,赋予纹理自然弧度,使其立体感十足,栩栩如生。李磊还创新研发一种套料搅料,把两种硬度不同的料相包裹后搅和,内部拧劲,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花纹,但是包着一层皮,外观就是一块混沌的鸡肝石,不知内里纹理图案,只有经过磨轮或雕刻冷加工磨透皮壳,恰似“盲盒”一开,鼻烟壶之真容方得显现。他还成功开发出碧玺、雄黄、藕荷、玛瑙、翡翠等色料,丰富了博山琉璃色彩谱系。

吹,过关了,再学撑制。撑,是另一个独立的造型方法,就是用锥子、剪刀、撑钳等工具将一个囫囵料块“探心”“扩容”,从里往外撑制出一个鼻烟壶。撑的要领,在于确保作品上下均匀一致,双手配合须协调均衡。剪刀、撑钳是直的,一撑开,用力过猛,入口处成了大口,便需费周折将其缩窄。一手慢一手快,料块非扁即废,再不就弄出两个窟窿,若非技艺娴熟的工匠,后续极难补救。擀、压还是拍方也好,壶壁厚薄不均,一磨就会透气穿孔,成为废品。故,撑制之法不好拿捏。小圆炉工,这些技艺都得掌握。鼻烟壶瓶型众多,月光圆、鸭蛋圆、锥把、折方、砖壶、瓜子扁、爆竹筒、玉枕、葫芦、扁葫芦、乾隆扁,不一而足。月光圆还演变出两个带楞的八方、六角,先吹后拍再磨。乾隆扁源自于陶瓷鼻烟壶,扁到什么程度?内壁间隙厚度像一张纸,做的时候,压力不足间隙过大,压之过头就内壁贴合,成为实心。因为做乾隆扁,腹腔中间粘连,父亲改出了一个新造型,中间直接打成一个圆洞,是将错就错的结果,名曰“龙门”。

吹制和撑制,是琉璃制作中两种极为精妙的技法,虽皆可造就细腻的花纹,但其呈现的效果却各有千秋。琉璃的料性复杂多样,有些质地偏软,在吹制过程中,软的部分容易因气流作用而变薄膨出,致使瑕疵迭出,失去精巧之感。必须依据琉璃料的特性,凭借娴熟的手法去精准掌控,整个过程不容有丝毫偏差,否则便会前功尽弃。至于在实际操作中选择吹制还是撑制,并非取决于壶型,而是想要呈现的图案。通常来说,若想获得均匀分布的线条图案,尤其是上下分布的直线,由于吹制时气流顺行,能够使线条更加流畅自然,故而适合采用吹制技法。而当线条图案需要呈现出诡异微妙、变化无穷的效果时,撑制则更为合适,它能够通过对琉璃料的巧妙挤压和塑形,创造出更为灵动多变的线条。在器型方面,无论是大器型还是小器型,撑制都能发挥独特的作用;但若是器型过小,手指难以施力操作,那就只能依靠吹制来完成了。

几十年的刻苦磨炼,这些制作琉璃鼻烟壶的技巧章法,对李磊而言早已构不成挑战,达到了运用自如。遇到需要勾勒图案的情况,他可以先进行吹制,待壶型初具雏形后再进行勾勒,勾勒完成后还能根据需要将其压扁,塑造出独特的造型。若是采用撑制,他会在撑制之前先勾画出线条,而后再进行撑制,塑造出完整的器型,工序与先吹后勾正好相反。以一只白底带花的烟壶为例,一面是横向波浪形的细线条,宛如自然流淌的云纹,轻柔飘逸;另一面则是栩栩如生的一株兰草。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是李磊在横向分布的线条间巧妙勾勒的杰作。

小圆炉套料是鼻烟壶制作的最高境界。通常,一只鼻烟壶可以多层套料,少则三四层,多则七八层。制作时,比如在料块中间位置缠上一道蓝,像拦腰系上一条腰带,烧至半熔融状态,擀面一样在铁板上擀,内里料块硬,外裹的色料软,将蓝料擀匀,满满包裹在料块上。蓝色料仅有薄薄一层,不足1个毫米。再缠上一道红,如法炮制。再一道绿,再一道黄,再一道紫,如此反复数遍,就得到多层套料鼻烟壶,就是套料雕刻鼻烟壶的壶坯。再经过雕刻大师的鬼斧神工,一只美轮美奂的艺术精品就出现在人们面前。吹制、撑制、套料、雕刻,六项精湛技艺集于李磊一身,是上天对他的眷顾,更是对他的犒劳与奖赏。

2018年10月,第二届中国·河间国际灯工艺术节在河间盛大开幕。此次艺术节规格极高,吸引了来自美国、澳大利亚、荷兰、意大利、加拿大、日本、英国等国内外玻璃艺术家,其中包括美国玻璃协会会长、意大利玻璃协会会长等十几位国际著名的琉璃艺术大师。

清华美院的关东海教授,深知博山小圆炉擀珠、鼻烟壶技艺蕴含着浓厚的中国本土特色,极具展示价值,认为应当让外国艺术家们一瞻风采。遂诚邀李磊赴河间作技艺表演。李磊欣然应允,随后不辞辛劳,带着煤炭、耐火砖、耐火土、炉条、炉盖等材料赶赴河间,现场搭建起一座炉子。由于时间紧迫,炉子尚未全干,李磊便匆忙点火开工。当李磊展示擀珠和烧作鼻烟壶的技艺时,在场的外国艺术家们瞬间被深深吸引。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磊的一举一动,脸上满是惊诧与赞叹。这些外国艺术家们,从未见识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民间智慧,李磊的表演让他们大开眼界,也让博山的琉璃技艺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在博山,传承了700多年的古老绝技,如今仅在李磊一人身上延续。或许仍有从坩埚取料制作古法鼻烟壶的,但用标准小炉手作工艺,整个博山乃至更大范围,确实找不出第二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鼻烟壶制作技艺屡经迭代,日臻精妙。不仅工效大增,其品亦愈见精美。然而,李磊所坚守的这门原始纯手工技艺,愈发显得独特而珍贵,它的不可替代性、深厚文化价值也日益昭彰。

关东海教授深知这门技艺的价值,遂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挽救这一操作工艺。他积极奔走,促成清华美院的老师和学生拜入李磊门下,让这门原始技艺有了传承的可能。对于处于岌岌可危、几近灭绝的小圆炉琉璃技艺来说,李磊和他所传承的手艺,承载着延续千年琉璃文化脉络的最后希望。

编辑:王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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